闽游滴沥之四(第2/3页)

我们这一批搅乱和平的外客,自然没有福气和他们长在一道享受尽这一天完美的永日;两点钟敲后,就绕过东头,在苍翠里拾级下山,走上了去白云洞的大道。鼓岭南下,是一条弯曲的清溪,深埋在岩石与乱峰的怀里;峡长的一谷,也散点着几枝桃花,花瓣浮漾在水面,静静地向西流去,去报告山外的居民以春尽的消息了;到了谷底,回头来再向鼓岭一看,各人的脑里,才涌起了一种惜别的浓情。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因为今天在鼓岭过去的半天,实在太有意思,太值得人留恋了。当我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而重从谷底向南攀援上岭还没有到几十级之先,不知是我这私念感动了天心呢?还是鼓岭的老百姓在托天留我,忽而一阵风来,从东面吹起了几朵乌云,雷声隐隐,从云层厚处,竟下起同眼泪似的雨滴来了,于是脚上只穿着毛布底鞋的我和刘运使两个,就着了急,仍想跑回鼓岭去躲雨去。究竟还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大家将这问题在商量着还没有决定的一刹那,前面树荫底下却突然闪出了一位六七十岁的乡下老寿星,在对了我们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刘运使说:“这是来救我们的急难的山神老土地!”而刘家的小弟弟广京,跑上了前头,向这老者去请了一下示;他果然高声的笑着,对我们作满足的报告说;“这雨是下不大的。大约过五分钟就会晴了。”对于天候的经验,我不如老农,对于爬山的勇气,我又不如这位小弟弟,等雨滴住了以后,路也正绕到了浴凤池的西边,他们大家往前面去了,我却自怨自艾,对了山头的怪石,又作了半天的忏悔。

向西一转,走到了山头尽处,将到白云洞的里把来路中间,忽而地辟天开,风景大变,我们已走入了一条万丈绝壁的鸟道的高头;头上面只有一块天,眼底下只是黑黝黝的大石壁,石壁中间盘旋着一条只容一个人走得的勉强开凿出来的小曲径;上这里来一看周围,我才晓得从前所走过的山路,直等于平坦的大道,一般人所说的白云洞的奇岩险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景了。

原来鼓山西面的这一处山坳,是由两大块三千尺高的石壁,照人字形对立着排列起来的。所谓白云洞者,就是在人字的左面那块大石壁中间的一个洞,上面有一块百丈内外的方壁横盖在那里。这一块方壁就叫一片岩,而那个佛寺,就系以这一片岩为屋顶,以全洞做它的地基的。西北角里,接近人字上半部的一角一片岩下,还留起了一弓空地,造出了几条石椅石桌,可以供游人的栖息,可以看雨后的烟岚,更可以大叫一声,听对面那块大石壁里返传过来的不绝的回音。

白云洞的寺并不大,地方也并不觉得幽深曲折与灵奇,可是从寺门走出,往下向绝壁里下来,经过陡削直立的头天门、二三天门、云屏、挹翠岩,与夫最危险的那条龙脊路,而到凡圣寺的一段山路,包管你只叫去过一次,就会得毕生也忘记不了,妙处就在它的险峻。同去的何熙曾氏,是曾经登过西岳华山的绝顶的,到了龙脊路上,他也说,这一块地方倒确有点儿华山的风味。

凡圣寺,是曾居士在住修的一所新庵,庵左面有瀑布流泉,在大石缝里飞奔狂跳。瀑布下面,一块大方岩的顶上,有一处空亭,也安置了些石桌石椅,在款待游人。我们走过寺门,从寺门前一小块花园里走上这观瀑亭去的中间,在关闭着的寺门上,看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说:“庵主往山后扫落叶,拾枯枝去了;来客们请上观瀑亭去歇息!”这又是何等悠闲自在的一张启事书!

从凡圣寺下来,再走上三五里路,就是积翠庵了;陡绝的石壁,到此才平,千岩万壑的溪流,到此汇聚;庵前有一排大树,大树下尽是些白石清泉,前临大江,后靠峻岭,看起来四平八稳,与白云洞一路的奇岩奇石一比,又觉得这里是一篇堂而皇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而白云洞那面却是鬼气阴森的李长吉的歌曲。积翠庵下,是名叫作布头的一个村子,千年的榕树,斜覆在断桥流水的高头,牛眠犬吠,晚烟缭绕着云霞,等我们走过村上面的一泓清水的旁边,向烈妇亭一齐行过最敬礼后,田里的秧针,已经看不出来,耕倦了的农民,都在油灯下吃晚饭了;回到了南台,我和熙曾,更在江边的高楼上喝酒谈天,直到了半夜过后,方才上床去伸直了两只倦脚。一九三六年的清明节日,就这样的过去了。人虽则感到了极端的疲倦,但是回味津津,明年此日,还想再去同样地疲倦它一次,不晓得天时人事,可能容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