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文化生活

无论哪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几个月中间,最感觉到苦痛的,当是饮食起居的不便。

房子是那么矮小的,睡觉是在铺地的席子上睡的,摆在四脚高盘里的菜蔬,不是一块烧鱼,就是几块同木片似的牛蒡。这是二三十年前,我们初去日本念书时的大概情形;大地震以后,都市西洋化了,建筑物当然改了旧观,饮食起居,和从前自然也是两样,可是在饮食浪费过度的中国人的眼里,总觉得日本的一般国民生活,远没有中国那么的舒适。

但是住得再久长一点,把初步的那些困难克服了以后,感觉就马上会大变起来;在中国社会里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得不到的那一种安稳之感,会使你把现实的物质上的痛苦忘掉,精神抖擞,心气和平,拼命的只想去搜求些足使智识开展的食粮。

若再在日本久住下去,滞留年限,到了三五年以上,则这岛国的粗茶淡饭,变得件件都足怀恋;生活的刻苦,山水的秀丽,精神的饱满,秩序的整然,回想起来,真觉得在那儿过的,是一段蓬莱岛上的仙境里的生涯,中国的社会,简直是一种乱杂无章,盲目的土拨鼠式的社会。

记得有一年在上海生病,忽而想起了学生时代在日本吃过的早餐酱汤的风味;教医院厨子去做来吃,做了几次,总做不像,后来终于上一位日本友人的家里去要了些来,从此胃口就日渐开了;这虽是我个人的生活的一端,但也可以看出日本的那一种简易生活的耐人寻味的地方。

而且正因为日本一般的国民生活是这么刻苦的结果,所以上下民众,都只向振作的一方面去精进。明治维新,到现在不过七八十年,而整个国家的进步,却尽可以和有千余年文化在后的英法德意比比;生于忧患,死于逸乐,这话确是中日两国一盛一衰的病源脉案。

刻苦精进,原是日本一般国民生活的倾向,但是另一面哩,大和民族,却也并不是不晓得享乐的野蛮原人。不过他们的享乐,他们的文化生活,不喜铺张,无伤大体;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深意,春花秋月,近水遥山,得天地自然之气独多,这,一半虽则也是奇山异水很多的日本地势使然,但一大半却也可以说是他们那些岛国民族的天性。

先以他们的文学来说吧,最精粹最特殊的古代文学,当然是三十一字母的和歌。写男女的恋情,写思妇怨男的哀慕,或写家国的兴亡,人生的流转,以及世事的无常,风花雪月的迷人等等,只有清清淡淡,疏疏落落的几句,就把乾坤今古的一切情感都包括得纤屑不遗了。至于后来兴起的俳句哩,又专以情韵取长,字句更长——只十七字母——而余韵余情,却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袅袅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细嚼反刍起来,会经年累月的使你如吃橄榄,越吃越有回味。最近有一位俳谐师高滨虚子,曾去欧洲试了一次俳句的行脚,从他的记行文字看来,到处只以和服草履作横行的这一位俳人,在异国的大都会,如伦敦、柏林等处,却也遭见了不少的热心作俳句的欧洲男女。他回国之后,且更闻有西欧数处在计划着出俳句的杂志。

其次,且看看他们的舞乐看!乐器的简单,会使你回想到中国从前唱“南风之熏矣”的上古时代去。一棹七弦或三弦琴,拨起来声音也并不响亮;再配上一个小鼓——是专配三弦琴的,如能乐,歌舞伎,净琉璃等演出的时候——同凤阳花鼓似的一个小鼓,敲起来,也只是冬冬地一种单调的鸣声。但是当能乐演到半酣,或净琉璃唱到吃紧,歌舞伎舞至极顶的关头,你眼看着台上面那种舒徐缓慢的舞态——日本舞的动作并不复杂,并无急调——耳神经听到几声琤琤琤与冬冬笃拍的声音,却自然而然的会得精神振作,全身被乐剧场面的情节吸引过去。以单纯取长,以清淡制胜的原理,你只教到日本的上等能乐舞台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体会得到。将这些来和西班牙舞的铜琶铁板,或中国戏的响鼓十番一比,觉得同是精神的娱乐,又何苦嘈嘈杂杂,闹得人头脑昏沉才能得到醍醐灌顶的妙味呢?

还有秦楼楚馆的清歌,和着三味线太鼓的哀音,你若当灯影阑珊的残夜,一个人独卧在“水晶帘卷近秋河”的楼上,远风吹过,听到它一声两声,真像是猿啼雁叫,会动荡你的心腑,不由你不扑簌簌地落下几点泪来;这一种悲凉的情调,也只有在日本,也只有从日本的简单乐器和歌曲里,才感味得到。

此外,还有一种合着琵琶来唱的歌;其源当然出于中国,但悲壮激昂,一经日本人的粗喉来一喝,却觉得中国的黑头二面,决没有那么的威武,与“春雨楼头尺八箫”的尺八,正足以代表两种不同的心境;因为尺八音脆且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迹近女性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