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就为大腕儿

外一篇 王朔的活法

一位作家在他生前而不是死后,而他到现在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并且还是在中国文坛特别不景气的时候,能在文坛内外引起旷日持久的轰动,能让社会各界芸芸众生各色人等敬之爱之慕之忍之不知高低,这不仅为建国四十年来所未有,而且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罕见——曹雪芹也是在他死了以后才出的名儿。

作家名叫王朔,他说他是一不留神出的名儿。

于是让我们这些作家都感到万幸,幸亏他不留神,他要再留点儿神用点儿心那还有我们的活路吗?你自己活也得让别人活呀!

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爱你没商量》中的方波有一句台词,把“王朔的小说梁左的相声”归入到“雅人看了嫌俗俗人看了嫌雅”的三流作品。

剧中人的台词未必代表编剧本人的意见。据我所知,王朔对我的相声历来评价不低,对他自己的小说更是很少这样谦虚,只有在被记者质问时——“听说你一不留神就能写出《红楼梦》来?”他才勉强谦虚说:“我那不是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吗?”

但也的确是“雅人看了嫌俗”,所以就有人说王朔的作品是“痞子文学”,不把年轻人往正道上引。对此,王朔回答得也很坦然:“痞子”云云,从来就是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对劳动人民的诬蔑。在小说《一点正经没有》中,主人公还教育女儿扣子说:你要小心这世上的坏人,他们都憋着教你学好,好由着他们自己使坏!

其实,王朔的作品可以分为好几类。

比如,从早期的《空中小姐》到近期的《过把瘾就死》,都是属于纯情挚情的,也是最讨女孩儿们喜欢的。我读了以后只觉得他把爱情写得太博大太严肃太正经太执着,倒让我们这些俗人想爱都不敢爱了——在这里,我们见到的是一个爱情上的理想主义者的王朔。

比如,以“警官单立人系列”为代表的刑侦小说,故事性极强,好看,只是社会意义相对就显得弱一些。在这类小说中我最喜欢《各执一词》,全靠人物自己的语言来刻画人物,推进情节,功力不凡——在这里,王朔又变成了一个很不错的侦探小说作家。

比如,《编辑部的故事》《爱你没商量》,还有王朔参与创作的《渴望》《海马歌舞厅》等,都属于商业性比较强的作品,大多是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的,或者一开头就写的是电视剧,然后再改回小说。这类作品受各方面的限制比较多,有时并不能代表作者的真实思想,像《渴望》中全力歌颂的刘慧芳,就绝不同于王朔笔下的其他女性——在这里,王朔真成了一个“写字儿的”,他自己谦之为“字匠”。

对以上三类作品,虽然间或也有人提出各种意见,但大多还不超出正常文艺批评的范围,只有对最后一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即被称为“谐谑”类的王朔小说,才真是“爱的爱死恨的恨死”,许多赞扬连王朔本人一起美化,许多批评也就变为人身攻击。

在这类小说中,王朔为读者展示了一种全新的“活法”,一种在建国四十多年的文艺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活法”,一种在中国历史上的文艺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活法”,因而在广大读者中引起了一种强烈的、心灵上的震动。

这是一部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三T公司”、“三好公司”、“海马”编辑部、“全国人民总动员委员会”……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却又似曾相识,依稀可见。对这些全新的故事全新的人物全新的思想,我们传统的文艺理论、审美观念乃至道德标准似乎一下子都失灵了,我们简直束手无策了。

骂一声“痞子文学”扬长而去这种阿Q式的战法当然是最容易的了,但也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君不见前几年改组之后号称回到了真正的某某主义者手中的某权威文学刊物,发行量一减再减,与王朔小说发行量的直线上升,倒成了很好的对比。不是说要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吗?到底谁服务得更好一些呢?

写小说的王朔,在我看来,是继鲁迅之后,向根深蒂固的“国民性”或称“民族劣根性”继续发动进攻的作家群中的一员。继承鲁迅的大有人在,但真能击中要害、打到痛处的并不多,王朔就是这“并不多”中的一位佼佼者。

鲁迅的讽刺是沉痛的,王朔的调侃是轻松的;鲁迅面对的是五千年的沉重历史,王朔面对的是当今中国的现实生活(有时追溯历史也只到本世纪初的义和团运动);鲁迅以他的博大精深使广大知识分子成为其作品的知音,王朔以他的幽默洒脱为自己的作品赢得了更多的普通劳动人民读者……

我不敢说我懂鲁迅,但我敢说我懂王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