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10/16页)
这次地震之后,县知青办发了紧急通知,规定全体知青一律不得请假回城,要与贫下中农一起抗震救灾,天塌地陷何所惧,与天奋斗乐无穷。但大部分知青觉得还是回到家里乐无穷,于是一多半人都不辞而别了。剩下的,或者家中平安无事,或者身为知青干部,或者争取入团入党,大部分是两者三者兼而有之,就留下来混充积极,装点门面。
太平庄一队的十个知青趁地震之机溜走了六个,剩下的除知青干部小孟之外还有两男一女:男的就是小范和老姜,前者是新发展的团员只好积极,后者想借地震之机混入团内因而积极;女的就是知青中的美人小阿妹,公社文艺宣传队里兼着副队长,在大队里也挂着团支部文娱委员和小学校“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负责辅导孩子们排演文艺节目)等职务,大小是个干部,只好模范带头。好在四个人这次都捞到了轻巧的好活儿,也算因祸得福。
小孟此时正懒懒地躺在山顶上,一边看着身边的牛儿吃草,一边与看山的老关头海聊。
老关头六十挂零,其阅历之丰富真让人叹为观止:给共产党当过兵,被国民党抓过丁,替八路军送过信,为日本人带过路,去地主家扛过活,挨自己家雇过工,奔口外跑过买卖,往三河干过牙行,到城里做过工人,在大队当过干部……大凡这类人在队上都是刺头儿,队长惹不起,只好派些甜活儿来堵他们的嘴,老关头从过去的喂牲口到现在的看山,都是如此。但他却仍然愤愤不平,每每骂骂咧咧,说是队上委屈了他。
老关头在村里凡人看不起,对城里来的知青却非常器重,没事儿就跑到人家宿舍去套近乎,赶上知青伙房做点儿差样儿的,也肯屈尊去尝一尝。品尝之余,他还喜欢卖弄他对北京的熟悉:“……小范家住北新桥啊?是离鼓楼不远吧?鼓楼拐角有个电器行这会儿还在不在了?我跟那儿烧过锅炉,他们主任姓王……鼓楼往西不就到平安里了吗?我们孩子他老姨家就住那儿,第二条胡同奔左一拐,没事儿你们上那儿玩去吧,就说我让去的……”知青们对他的话兴趣都不大,自然也无心去揭穿其中的漏洞,老关头却自以为找到了知音。
此时,他正与小孟推心置腹地谈着,一时说他当年在城里当厨子时如何把整袋的白面往家扛,一时又说他过去在口外贩牲口时如何勾搭了一个风流标致的小寡妇,“那小模样长得呀……对啦,有点儿像咱队上的大凤——今天夏景天,她来山上偷草,我躲在山后头看她,就穿个小褂儿,一弯腰,那后背上的肉可真白净,啧啧,一颤一颤的……”
小孟听老关头如此亵渎团支部的同事大凤,心里很不舒服,便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关大爷,要论辈分,大凤还该管您叫一声表大爷吧?”
“可不,可不,”老关头似乎也觉得不该动邪念去偷看表侄女后背上的肉,干咳了两声,站了起来,“小孟,你晌午带了干粮,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家吃饭去啦!……你关奶奶呀,自打掐谷子那回,在家里天天念叨你仁义、懂礼,回头我让她煮几块白薯秧子给你捎来!”
小孟没吭声儿,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顶多不过十点来钟,这老滑头居然就收工回家了,简直岂有此理!
这时,山下远远地跑来几个女人,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嚷:“老关大爷——老关大爷——”
“啥——事——啊?”老关头感觉不对,使劲儿拢着耳朵。
“关奶奶——摔了——让您——快回家呢!”
“啊——?”老关头惊叫一声,扔下小孟,玩了命地朝山下跑去——小孟在一瞬间中只诧异人如何能跑得这样快,简直像一匹马。
【零 八】
关奶奶在场院摔了一跤之后,立即被抬往大队医疗站抢救。此时,地主贾老大正坐在旁边的大队部里,接受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赵小贞的提审。
地主跟地主不一样,相比之下,贾老大更加别具一格。
首先是他当过共产党的干部。抗战时期,日本人烧了他家五间大瓦房,再加上兵荒马乱,二百多亩地都收不上租子来,全家人衣食无着,流离失所,老父亲惊恐万状,一命呜呼。当时的贾老大血气方刚,毅然辍耕从军,参加了基干民兵。因为他作战勇敢,再加上略识几字,可称得文武双全,不久就被提拔到区上当了助理员。这段历史,贾老大现在提起来还颇为自得。据他说,那时担任几个村联合支部书记的齐爷,其公开身份也不过是太平庄的村长,正在他的领导之下。而现在的大队书记徐贵,当时不过是个跑腿的村丁,逢到该他支应的日子,如果正好贾老大带着公务员来村里检查工作,那个巴结劲儿就甭提啦!这话传到徐贵耳中,立刻上挂下联地加以批判,一会说是“鼓吹和平民主新阶段,替刘少奇翻案”,一会又说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为林彪招魂”,一会又成了“宣扬继绝世、举逸民,和孔老二如出一辙”,一会又变作“拼凑反革命还乡团,配合邓小平反攻倒算”——反正每变一次贾老大都要挨一次批,批到最后连他也忘了自己当初到底说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