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我把整个的自己慷慨地献给了文学(第2/3页)

那主任问我在小本上写什么。我说胡乱写,枪还是在火墙上靠着,等着消冰,这段时间就没有事,可以在小本子上胡乱画。

那主任说他要看这个小本,看我在上面写什么。我拼命地用手捂着,把这小本死死按在桌子上,不让他看。我有些害羞,那些最初写作者,当将作品拿出来示人时,大约就像我这满脸窘态。那主任已经伸出手来,抓到了笔记本的边沿,但我仍把本子压得更紧,坚持不让他看。我说,这本写得太潦草,等我明天将它誊写清楚,再给那主任看。谁知他说他是政工干部出身,越潦草的字,他就越能认得。侯干事赶过来给他帮忙,抢走我手中的那个本子。

原来那主任是起了疑心,不知道我在那个小本上写什么。原来那主任此行,是来搞调查的。与白房子毗邻的吉木乃边防站,连续三年跑过去三个士兵。其中有一个河南兵叫尤胜金,在莫斯科郊外的克格勃训练营被训练成特务。后来的两伊战争,有个乔装成阿拉伯人的著名国际特工,名叫“沙漠之狐”,那就是他。1991年,他在偷越我国国境刺探情报时,被我方战士在边境线上击毙。——但是据最新的说法,他并没有死。前几年新疆开乌洽会,他还来过,身份是俄国商人。是当年边防站的指导员告诉我的。他说有关方面请他去辨认,他隔着玻璃窗,一眼就认出了他。

话说,在白房子暴风雪呼啸的夜晚,三班的营房里,就着这如豆的灯光,双方为写诗的小本争执了好一阵子。争执的结果大家可想而知。这个懦弱的面色黝黑的小兵,乖乖地将手掌大的笔记本交出来。那主任接过了笔记本,他戴上老花镜,就着灯光开始看起来,越看面色越严峻凝重,呼吸越急促。他大约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大约想不到在这样荒凉的、险恶的中苏边界一个小小边防站里,在这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的北部边沿,竟然有一簇文学冲动,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在从事写作,或者用大家在说的话说,在“搞文学”。

那主任看完了小本。他过来拥抱我。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他随手将小本交给侯干事,让侯干事用正规的稿纸将这些诗作誊清,然后寄往《解放军文艺》社。他对我说:《解放军文艺》的人我都认识,我原先是他们的领导。诗歌散文组组长叫李瑛,编辑有韩瑞亭、纪鹏、雷抒雁,等等。我写一封推荐信给他们,告诉他们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此刻的感受。这就是那个冬天发生的故事。过去了四十余年,却栩栩如同昨日。那主任拿着我的那个小本走了。我开始擦枪,擦完枪以后,上到铺上去睡觉。那是班长睡的头铺。别人早在呼呼大睡,我睡在床上,用两只手抱着两个冰凉膝盖,才慢慢地睡着了。几天以后雪停了,那主任一行离开,仍然是兵团“斯大林一百号”开道,把雪压实,吉普车跟在后面。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八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刊登了我那小本上三首诗,标题叫《组诗:边防线上》,署名是“战士高建群”。里面有《给妈妈》那首,另两首是《装蹄员的心》和《边境线上的小河》。而我接到杂志,已经是十月初的事情了。那年的九月九号,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领袖毛泽东的去世。那天我带领我们班种菜。一个合阳兵,是个马倌,他骑马跑来报告说,赶快回边防站,钻地道,准备打仗,毛主席“老”了。

这样,我们全站人员剃成光头,穿着皮大衣,钻进戈壁滩上原先挖好的水泥工事里。几件换洗的衣服,一点零用钱,包成一个包裹,放进营房的储藏室。包裹上写下了家乡地址和自己的姓名。一旦你阵亡,这包裹将由别人代你寄走。记得给领袖开追悼会的那天,下着大雨。全边防站的人,一个挨一个,顺着地道站了一里多长。一个小发电机在发电,隔一段有一个电灯泡。收音机里播放着哀乐。这时炊事员进来送饭,穿着往下滴水的雨衣,说外面正在下雨。

我接到杂志大约在十月初。人还在地道里。炊事员进来说,兵团的邮递员骑着马,站在围墙外面喊着我名字。我走出地道,翻过沙包子,接过邮递员从绿色邮包里拿出的两捆杂志。除了杂志,还装几沓稿纸和一个《解放军文艺》社的采访本。那两捆杂志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寄到这遥远的边防站,原先的包装全磨光了,路途中又包装过,又用绳子捆过。

这就是我的文学作品第一次变成铅字经过。人们说这叫“处女作”。这个意外发表鼓励了我,或者说蛊惑了我。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傻乎乎地热爱文学,从事写作,直到现在。那主任回去后,还给我寄来了一些书。这些书是别人送给他,他又寄给我的,因为上面有作者的题签。这些书有李瑛的《红花满山》,纪鹏的《荔枝园里》,兵团李幼蓉、杨牧、章德益等合出的《军垦战歌》,还有一位维吾尔作家写的长篇《克孜勒山下》。后来我回到地方以后,还将我新发表的作品寄给那主任汇报,并且接到过他的回信。据说,他后来担任新疆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主任,被授予中将军衔。现在他可能大约已经过世,关于他后来的事我是听新疆回来的战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