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2/2页)

也许与“江湖”相对应的词汇叫作“庙堂”。北宋的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句话大约是说,一个文化人,当他身居朝中,侍奉人主左右的时候,他为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计而忧虑,而当命运将他打发到天边,远离中心的时候,他仍为朝庭分忧解愁,不敢令自己懈怠片刻。

范仲淹对江湖的说法算一种说法,不过,它似乎还应当更朦胧一些,更深厚一些,更独立化一些。其实,中国古代的文化人,几千年来,一直就在庙堂与江湖两个极点上来回跳跃,充满纠结,而这种跳跃和纠结的根源,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孔老夫子为文化人带来的。

“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孔老夫子对他之后的文化人的一种指向和企盼。每一个文化人,当他进入私塾开蒙的第一天起,就抱有这样的志向,文化人将笔头子练好,武人将武习好,然后像一件商品一样等待帝王家来召唤、挑选。如果有幸登堂入室,那么他应当一直走下去,封王封侯,鞠躬尽瘁。如果帝王家不赏识他,或者中途抛弃了他,那么好了,他终于解脱了,那么就将自己一个金贵的身子,遁迹于江湖,忘情于山水,大隐大藏起来吧。

这是东方文化几千年来的一个士大夫传统。西方文化中没有这个概念。西方古典哲学从孔老夫子死去十年后出生的苏格拉底开始,他们是一种独立文化人传统。苏格拉底是殉道者第一人,在他之后长达两千四百年的时间里,有一个长长的殉道者名单。

所以中华文化传统与欧美文化传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传统。所以在中国人的文化叙述中,从未有独立文化人这个概念,而那些孑然一身,以物我两忘为标榜的大藏大隐,其内心深处,一直等待着终南捷径上的信使抵达。

一位年轻的编辑,自北京而来,提出要为我出一本书,市场化运作。这样,我请他坐到我的电脑前,将我这几年来的涂鸦文字一一搜出。这些文章大部分是六十岁以后写的。人到了这个年龄段,自感到来日不多了,所以当说则说,当骂则骂,少了许多的顾忌,往日一些犀利的思想,此刻也不再掩饰,而是口无遮拦、一吐为快。

书名最初想的就是《相忘于江湖》,这是庄子的话。庄子前面还有那么几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真是一个一生都有故事的人,我特别喜欢他。有个《庄子梦蝶》的故事,是说庄生午睡中,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人还没离床榻,却发现头顶上有一只蝴蝶在翩翩起飞。庄子自言自语道,那只飞翔的蝴蝶是庄子变的呢,还是躺在床笫之间的庄子是蝴蝶变的?笔者总觉得,以庄子后来的那些荒诞的行径、怪异的思想来看,真的庄子早已变成了蝴蝶飞得不见踪影了,而混迹于尘世间的那个庄子,其实是那只蝴蝶呀!

后来我还想将这书名叫成《左脚在庙堂,右脚在江湖》。之所以选这个书名,是觉得其实笔者自己,一生中也一直在这两端左右盘桓不定。或者用现代人的话说吧,一只脚在体制里,一只脚在体制外。后来编者讨论了以后,怕这个书名有歧义,所以放弃。

编者还曾经想到过个书名,叫作《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这个书名也好极,它是说老高在垂暮之年即将到来之前,以文学的形式,为自己寻找一条通往故乡的道路,通往老家的那一片紫色苜蓿花盛开的乡村公墓的道路。

书名只能有一个,因此这个好书名也只好放弃。最好的书名是什么样的呢?当人们问美国小说家《玫瑰之名》的作者,为什么给他的书取这么个名字呢?他说,不要给书名以太多的负荷,书名的全部的唯一的目的,其实只为一件事,那就是为了引起读者阅读这本书的兴趣。

记得十九年前,第八届全国书市在西安举办,一群书商来我的寒舍。说起书名,一位书商对我说,将二百本书平摊在书摊上,那第一个跳出来的书名,就是最好的书名。

以上是我为《相忘于江湖》做的序言。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戏迷们爱说一句话,叫作(开场)锣鼓长了没好戏,那么我就歇口吧。

末了我想说的是,我感恩于文学。文学令我放大。文学令这个卑微的人,无足轻重的人,总是远离尘嚣、害羞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向世界发出聒噪之声,并且在他死后,这聒噪之声大约还会在空中回旋上好一阵子吧!

2017年5月1日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