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孤独与复仇鲁迅《孤独者》和《铸剑》艺术表现之比较(第2/4页)

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

这段话的后几句,在小说的末尾又在叙述者“我”的幻觉中出现了一次。如果把这篇小说看做一首咏叹孤独者命运的抒情诗,那么,这几句话应该看做全诗的“诗眼”。这种奇特的声音使“我”感到“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这惨痛的哀鸣充分发泄出了魏连殳挣扎过程的痛苦与哀伤。

魏连殳并非本性爱孤独。这个被村人视如外国人、“异类”的先觉者,同样渴望温暖。他“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而且,“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一面在那些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的来客中寻觅着共鸣和慰藉。另一面对孩子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因此,不论周围多么黑暗,他都认为“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认为“我还有所为”,他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总之,他顽强地搏斗、挣扎,在一片黑气中竭力地发出光来,像一丛黑色的礁石默默地抗击着狂风恶浪。但是黑夜不给他已然十分孤寂的心留下一丝光明,反而一步步夺去了他的全部所爱。失业以后,客厅成了“冬天的公园”,连那些暂时的“失意人”也不来泄愤了。最寒心的是孩子们不但不理他,而且有个“还不很能走路”的小孩,竟然拿了一片芦叶指着他喊:杀!这样,魏连殳的幻想破灭了,他成了真正的孤独者。精神上被杀死了,剩下的肉体不过只是精神的尸体,而且人到绝境,往往会醒悟似的狂笑,萌生一种基于悲愤的复仇心理。他何不利用这精神的尸体去复仇?于是就正如鲁迅所说:“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鲁迅景宋通信集》,1925年3月18日)

魏连殳当了杜师长的顾问以后的所作所为,正是在实施着这种“双重毁灭”。他“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恶、所反对为一切”,“拒斥”自已“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在美的毁灭声中发出兽类的狂笑,在孩子们乞求东西的狗叫和磕头中得到快意。然而一切“胜利”又都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实实在在是失败了,自己现在是异化为自己的对立面了,现在的自己在戕害着、撕裂着原来的自己。于是,他陷入了一种欲哭不能的大悲哀中。这是一种无言无声的死的安魂曲,像一只灰黑的手臂,把一个孤独者的挣扎历程,潦草地涂在自己的墓碑上。

在诉说这一过程时,鲁迅以黑色为基调,不时加入灰、白等冷色,使人在视觉、听觉、触觉以至整个意识空间中贯通着寒冷的黑色。这代表着死亡的黑色,送走了魏连殳的祖母,送走了魏连殳本人,鲁迅也在用它为整个旧世界送葬。黑色在鲁迅的手里随时也可成为一件致命的武器。他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中说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在《孤独者》里,“我”与魏连殳的交往“以送殓始,以送殓终”。一个黑色,既写出了大千世界的无边寒冷,又写出了魏连殳对待人世的冷漠。看他“铁塔似的动也不动”,显示出坚实、凝重。黑色的冷漠也是他抵御人世间黑色冷箭的盔甲,黑甲下面,本有着一颗火热的心,正如茫茫黑夜里有一星闪光。然而终于淹没于无边的黑海。黑色能够容尽一切颜色,然而也葬送了一切颜色。黑色浓到了最尽处,首先窒息的当然是自己。人们在无泪的悲哀中听完这首凄怆的挽歌,却发不出叹息。此种意境正好用鲁迅的两句诗概括:“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小说中两次写到“我”辞别魏连殳出门时,都是极静的月夜。清冷的月色,孤寂的情怀,越发显得寒意透骨、黑气无边。据说莫扎特写作《安魂曲》时,面前总是出现一个黑衣人。读罢了《孤独者》,留在人心头的,仿佛同样是一个黑色的形象,伴着一支安魂曲,久久飘荡。

与《孤独者》相同的是,《铸剑》的艺术世界也是以黑色为基调的。两个主要人物眉间尺和宴之敖者,前者“身着青衣,背着青剑”,在黑夜出场,从夜林走出,并于第二个黑夜在林中削下自己的头颅,交给答应替自己报仇的黑色人。后者的形象黑得无以复加,简直从他身上可以找到黑色的全部含义,前面已经说过。他犹如一个引力巨大、不可抗拒的黑洞,吸引了眉间尺果断地献出自己的宝剑和少年头,吸引了王宫上下一人欲睹他那“解烦释闷,天下太平”的把戏,吸引了残暴的国王走向金鼎,自蹈死地。他的一举一动,也处处吸引着读者。人们能够感到,这个黑色的生命时时四射出逼人的冷气,就像他那青色的包衹中裹着的那柄“青光充塞宇内”的宝剑一样。在《铸剑》中,黑与冷仍然是一对孪生兄弟,鲁迅仍然借此塑造出小说的主人公。宴之敖者是个复仇者,也是个孤独者。但他的孤独与复仇已大不同于魏连殳。两篇小说的不同之处比之相同之处更具有比较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