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天大楼的棋(第2/4页)

在我的记忆里,我会下棋不久,父亲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一盘接一盘地赢着父亲,父亲气愤地说:“你妈了羔子的!一点道理不懂!哪有连赢这么多盘的?连赢别人两盘,就得让人家一盘。文化大革命把你们都教坏了!妈了羔子的,一点道理不懂!”父亲这话影响到我的终生,使我做事永远给人留面子,对坏人也不习惯赶尽杀绝。别人因此都说我仁义、大度。可近年来我却总是因此吃亏,好几个坏家伙利用我的“仁义大度”骗取我的钱财,骗取我的劳动,骗取我的感情。我终于想明白了,现在是英美文化横行的时代,我们老祖宗的仁义被他们理解成软弱和愚笨,必须先狠狠地揍他们一顿,他们才懂得谦让的美德。赢两盘就让一盘是不行的,应该赢十盘,至少赢五盘,再让不迟。当过老八路的父亲那代人,对日本人贏了两盘,就让了一盘,结果现在日本军国主义不又猖狂起来了吗?

后来我赢父亲两盘,就让他一盘,但这种明明白白的让,对他是侮辱,对我是虚伪,所以我很快就不再与父亲对弈了,只在他输给别人的时候,帮他支两步妙着,报一箭之仇。我的棋,下到了外面。

三、十八天棋摊

只要天气不太坏,十八天大楼的12座楼前,总有几个棋摊子。两个对弈者坐着小板発或小马扎,身旁蹲着几个人,棋盘两侧打横坐着几个人,这是第一圈,一般不到10个人。往外第二圈是弯腰观看的,人数最多,一般在10人以上。第三圈还有五六个人,只能伸着脖子歪着脑袋在人缝里看。所以每个棋摊人气旺时,都能吸引20人左右,“重大比赛”则可达30人。所以下棋成为十八天大楼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内容,充分保证了十八天大楼一带的社会稳定。

要适宜于20人观看,有一个条件是棋盘和棋子必须阔大。一般都是用商店里最大号的棋子,再自己做一副大号木头棋盘。棋盘中间的“河”里,写着“楚河汉界”,这是传统写法。有的写“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有的写“互相学习,共同提高”,有的写“发展体育运动”。棋盘是木箱式,合起来像一个大旅行箱。小号的棋盘或商店里那种塑料棋盘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谁要不知羞耻地摆出来,就会有人呵斥道:“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放你裤裆里下去吧!”我见过一副一米多长的棋盘,棋子过河以后,对弈者每走一步,都要起坐探身,如果走到底线,伸直了手臂仍够不到棋子,只好由对手或观众代劳。每个棋子有茶杯大的口径,一寸多厚,拿的时候用拇指和小指捏住两边,中间三指盖在上面,高高举起,砰然砸下,一子落枰,满盘震动。对弈者或大声恐吓,或冷嘲热讽,围观者或高声喝彩,或相互争论,真是热火朝天。那不仅仅是一种智力游戏,而是人的整个生命力在喧嚣,整个的感情世界在呼啸。在这样的场合下过棋,就会觉得专业比赛很可笑,两个人彬彬有礼假斯文,一声不出斗心眼儿,好像憋着要赢房子赢地似的。职业化是一切艺术的最大杀手。

十八天人下棋,不是两个人在下,而是两伙人、两群人、两队人在下。大部分观众都加人战团(正符合现代体育精神:重要的是参与),有的做参谋,时而献计献策;有的做国师,每步棋都要垂帘听政;有的忠心拥护一方,如同自己在下;有的两边使坏,惟恐天下不乱;有的趋炎附势,哪方形势有利支持哪方;有的侠肝义胆,专门扶弱灭强。棋界有句格言:“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在专业场合之外,几乎是一句废话,从没见哪里真的实行过。面对美国和北约集团的强盗行径,“观棋不语”是君子吗?No!高声谴责,愤怒声讨才是君子,装聋作哑,厕身局外则是小人。十八天人下棋,要输的一方有时心烦意乱,埋怨对方的参谋,或是要贏的一方害怕有人看破自己的阴谋,也常常说:“谁也不许支招啊!俩人下棋,多嘴是驴!”但很快便遭到有力反驳:“见死不救王八蛋,观棋不语是傻逼!”北京工人体育场那些可爱的球迷的强烈参与意识和语言风格,大概就是从这儿起源的。

在这种场合,要想坐上小板凳,成为对弈者,是十分不易的。你首先必须棋艺不错,禁得起大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更重要的必须具有即时处理多种意见的分析判断能力。误信谗言和不纳忠言,都会被取而代之。那是一个绝对民主的空间,没有世袭,没有禅让,只有既打败敌人又尊重民意的人,才会被拥上宝座。每人都有机会,惟才是举,每人都能上能下,视为自然。十八天的棋摊,成为我学校之外最重要的人生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