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四博士(第4/5页)

阿忆的首级,是早早就被我看出长着反骨的。刚上大学那会儿,阿忆不在我们宿舍。我一听此人名叫周忆军,便断定他是个干部崽子。不知为什么,我对名叫王解放、李抗美、赵文革的人,天生有一股反感。近年又有人叫朱柯达、刘富士,还有个女作家叫舒而美,气得我真想改名叫孔雀胆算了。然而周忆军虽经证实的确系干部崽子,却天天跑到我们宿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终于有一天,他和我们宿舍的资产阶级诗人臧力走马换床,混进了我们班的“党中央”。

周忆军一米八〇多,生得髙而不耸,文而不弱,白而不嫩,英而不俊。经常穿一身草绿色军装,朴素又干净。家居北京,他却只在周末才回去,他对集体生活有浓厚的兴趣。我们班虽然才子成群,各省的状元榜眼探花不计其数,但一是个性太强,所谓“英雄不受羁勒”;二是男女授受不亲,都等着异性主动来勾引自己;三是南方与北方、城市与农村、北京与外地同学之间还缺少磨合,因此集体活动不太容易开展。周忆军以他极为合群的好脾气,成为我们班各个“组群”之间的纽带。他可以沟通城乡,沟通朝野,沟通南北,沟通男女。他简直成了我们班的“五通大仙”。

我对待干部崽子的态度是:有出身论,不惟出身论,重在表现。从周忆军的表现,我发现他身上蕴涵着我们工农兵才有的高贵人性。他不讲究物质享受,从不以不吃某种食物来显示自己的高贵和娇嫩。他吃起饭来一副馋相,吃到高潮时,还摇头晃脑吧唧嘴。看到别人吃饭时,他经常像小孩似的说:“给我一口!”一口吃下去,馋虫上来了,“再来一口!”连吃几口,欲罢不能了,“干脆,我都吃了,你再去买吧!”周忆军最爱吃鱼头。有一阵,北大学三食堂经常卖红烧鱼,6毛钱能买一条小的,8毛钱能买一条大的。周忆军当然是买大的,但发现别人买的小鱼身子虽小,头却比他的大,便说:“拿过来!咱俩换。谁让你的鱼头这么大!”不仅如此,别人吃鱼时,他还软硬兼施地请人家把鱼头剩下留给他。后来大家成了习惯,吃完鱼就把饭盆递给他。再后来,只要听说食堂卖鱼,周忆军就不去买饭了,他积极鼓动别人去买鱼,自己坐在蚊帐里一边敲着饭盆,一边唱着苏州评弹《蝶恋花·答李淑一》,把“问讯吴刚——何所有——”唱成“问讯吴刚——红烧鱼一一',那“红烧鱼”三个字,用婉转的评弹唱出来,真是香喷喷、油汪汪的。唱得口水直流时,弟兄们买鱼归来,用勺子切下鱼头,往他的饭盆里一堆,周忆军激动得差点“泪飞顿作倾盆雨”。我们住在一间大宿舍,同室十个人,只要有一半人实鱼,就足够周忆军纵欲了。但他还贪心不足,经常巡视别人的饭盆,谴责道:“你为什么不买鱼!”因此我称周忆军是“鱼肉乡里”。又因为不管别人吃什么饭,他总爱“雁过拔毛”地剥削几口,我又叫他“周扒皮”。

有一次,我用小勺托着一个大鱼头递给他,不小心一晃,鱼头掉到暖气片后边了,周忆军连连摇头叹息。好在还有别人的鱼头,当时也就没太在意。过了两天,周忆军饱暖思鱼头,而食堂又不卖鱼。他灵机一动,爬在地下,把暖气片后边的那个鱼头钩出来,洗巴洗巴吃了,这大概是他所吃的最香的美味了。到了90年代,阿忆博士宣称,以后再也不去高级酒楼饭店,要天天牵挂希望工程云云,读者们唏嘘感动,还以为他有多么高尚呢,其实这家伙本来就是吃鱼头的命。他属于真正知道什么是幸福的人,酒楼饭店有什么好吃的?花钱买胃病而已。最难忘,暖气片后老鱼头,为解馋,英雄忍低少年头,世间百味皆粪土,青春一去不回头,多少当年流水事,都随晚风到心头……

周忆军吃饭不讲究,穿衣也乱来。他家里给他做有许多“冠冕”的衣服,但他好像很早便懂得“简单就是美”的道理,常常穿得跟崔健似的。夏天是军装,冬天穿一件“屎黄色“的军棉袄,不爱系扣,腰间用绳子系住,头戴一顶狗皮帽,要不是生得白净,就跟《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差不多。春天很暖和了,他还捂着那件棉袄。有一年,他发誓要坚持到五一再脱棉袄,结果清明节就捂出了痱子,只好乖乖地当了脱星。毕业那年,我借穿他这件棉袄去报考研究生。那年北京市统一在人大的一个大厅里报名。我本来就长得像东北“胡子”或抗日联军,穿着这件用草绳捆住的棉袄,又故意说一口赵本山式的土话,报名站的人员都奇怪地看我。我看出那眼神是在说:“这个农村万元户真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读研究生。”他们迅速给我办了各道手续,恨不能我早早离去,结果忘了收我的10块钱报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