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青楼追忆

輦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刘子鼙《汴京纪事》

青楼的九曲画廊,在千古流变中,延伸到了它的末日。画廊中的丧气也好,悲剧也罢,在末日之后,都成了永逝不复的追忆。追忆是人类的特殊本能。在追忆中,一切悲惨、冷酷、血腥、丑恶都被打了折扣,都被予以稀释,都变得可以承受,可以咀嚼,可以耐人寻味。而那些幸福、热闹、温馨、美丽也同样被冷静地观照。追忆使一切降温,追忆与沸点无缘,追忆是一轮慢慢滑向山后的夕阳,它使你百感交集,又使你似乎无能为力。但不能因此说追忆是无价值的虚无,也许正是在追忆中,我们把握到了与世界的同一。

关于青楼的历史,关于青楼与社会的种种关系,前面已经不厌其烦地介绍过了。这一节的追忆,是想连缀一些青楼文化的残片,试图捕捉到青楼这首史诗的主体意象,加以稍带感情色彩的处理,以便为下一节的理性判断作一比较舒缓的铺垫。

首先似乎可以考虑一下,青楼使人感到美,感到有魅力,感到是一件艺术品,是不是与“追忆效应”有关呢?追忆筛掉了不讨人喜欢的东西,添涂了讨人喜欢的包装,这是不是会篡改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呢?有一本《青泥莲花记》记载了一名叫姚玉京的妓女的故事:

姚玉京娼家女也,嫁襄州小吏卫敬瑜,溺水而死,玉京守志养努姑。常有双燕巢梁间,一日为鸷鸟所获,其一孤飞悲鸣,徘相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别然。玉京以红缕系足,曰:“新春复来,为吾侣也。”明年果至,因赠诗曰:“昔时无偶去,今年还独归。故人恩义重,不忍更双飞。”自尔秋归春来,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明年燕来,周章哀鸣。家人语曰:“玉京死矣,坟在南郭”。燕遂至坟所,亦死。每风清月明,襄人见玉京与燕同游汉水之滨。至唐李公佐撰《燕女坟记》。

这个故事何其美丽而凄婉,姚玉京的形象几可使人一掬同情之泪。但若仔细探究一下,故事的本身有许多处是并不美的。试想姚玉京好不容易嫁了个小公务员,没想到,祸从天降,丈夫竟身赴龙宫做了水鬼,这岂不是一悲?玉京守节侍奉公婆,那日子恐怕并不好过,不然何以对梁间双燕那般注意?此中必有悲情难诉。而双燕中又有一只被老鹰抓去,剩下一只孤飞哀鸣,这岂不又是一悲?这只孤燕落在玉京臂上与她告别,玉京顿起“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将红线系于燕足,约明年再会,而次年春天,孤燕果然重来。此情此景。不亦悲乎?这样过了六七年,玉京就病死了,可见她的心情和生活绝不是愉快的。故事的结尾近于神话,孤燕飞到玉京坟上,也一命呜呼。不管人们如何传颂,这故事从头到尾不都是悲苦二字吗?人们追忆中的姚玉京与历史上的度日如年的姚玉京分明是应当看做两个人的。

青楼业在唐代开始勃兴,许多唐诗精镂细刻了妓女的才艺和美貌,使人们对贞观、开元时代羡慕不已。而实际上,技女的生活并不像她们演出的节目那样美妙,特别是官妓、营妓,经常被有权有势的狎客肆意侮弄。金陵有一群花花公子将一名妓女狎弄致死,然后又一把火烧了她。岭南有一名营妓在酒席上得罪了宾客,结果被长官处以棒刑,打完了人,还要写诗取笑,说什么“绿罗裙下标三棒,红粉脃边泪两行”,这真是强盗加流氓的行径。还有一个叫杜红儿的富州营妓,被长官看中,可是另一名叫罗虬的先生也看中了她,点她唱歌,并厚赠缠头。长官不许杜红儿受赠,激恼了罗虬,这位先生就拔刀杀死了杜红儿。这样的妓女才艺再美妙,也是令人不敢追忆的。

唐代青楼值得追忆的是妓女的文化素质之高。不论官妓、家妓、私妓,几乎无人不会读诗,无人不会写诗。当时狎客最看重妓女的便是口才——“诙谐言谈”,其次是“音律”,再次是“居住及饮食”,至于姿色并不特别看重,前几项如果出众,姿色自然也别有风韵。孙柒《北里志》中记载的许多名妓,大都如此:绛真善谈谑,能歌令,其姿亦常常,但蕴藉不恶,时贤大雅尚之。杨妙儿长妓曰莱儿,歌不甚扬,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郑举举充博非貌者,但负流言,巧诙谐,亦为诸朝士所眷。王圉儿次妓福娘,谈论风雅,且有体裁。小福虽乏风姿,亦甚慧黠。王苏苏虽室宽博,卮馔有序,女昆仲数人,亦颇谐墟。张住住少而敏慧,能解音律……可见,只要有文才,便受推崇。连对妓女都是如此,我们可以明白唐代为什么会取得那么辉煌的成就,为什么会在世界上产生那么大的影响,至今海外华人的聚居地都要叫“唐人街”。唐朝的所有文化艺术形式,无不带有青楼的烙印。试看唐朝的绘画、雕塑,充满了歌妓舞女,连佛寺里的菩萨也玉体半裸,秋波顾盼。当年有个大胆的和尚看了那些画像后脱口说道:这些菩萨居然跟妓女一模一样!不论对平民还是对和尚,妓女总是比菩萨更有吸引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