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恩,今日意青楼悲剧(第2/3页)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此诗委婉地指责白大诗人根本不理解小女子的一腔深意。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苟活于世,盼盼绝食了十来天,活活把自己饿死。白居易这件事干得真是缺德,再写十首《琵琶行》恐也难赎。

关盼盼应该说是蛮幸运的一个妓女了。自身条件好,遇见一个心疼自己的好老公,还认识一个最善于关怀妓女命运的大诗人,然而却连为老公守节都做不到,非死不可。这悲剧的发生,不就是因为她历史不够“清白”吗?她独居的方式和殉葬的方式,也都是刻意在“清白”二字上的,悲矣。

像关盼盼这样,毕竟还与心爱的老公相守了几年。再如前文讲过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人,虽也个个是“悲剧之星”,但毕竟也算饱尝爱情的甜蜜,可说是悲中有喜。然而大多数妓女别看整天调情做爱的,却根本与“爱情”二字无缘。青楼中最普遍的悲剧便是性与爱的分离。

青楼再高级,出卖的也只能是性、是色、是艺,而不可能是爱。爱从本质上讲是不可能进行交易的。然而在交易性、色、艺的过程中,妓女往往容易产生“爱”的感情,这种感情与青楼的营业目的具有本质性的冲突,它使妓女在这场冲突中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结局则大多是忍痛割爱或为爱献身。总之,性与爱无法得到圆满的统一。

宋朝有个叫王幼玉的妓女,与柳富相爱,二人焚香盟誓,私订终身。分手后,王幼玉相思成病,一卧不起。临终前剪下头发和指甲,留赠给她铭思入骨的柳郎。另一个叫刘苏哥的妓女,因鸨母的束缚而不能与相爱的男人同去,痛不欲生,有一天郊游时,面对大好春色,泪下如雨,活活哭死。又有一个叫陶师儿的妓女,也因同样情形不能与心上人王生欢爱,便在一次游西湖时,与王生抱在一起投水而死。还有一个姓林的妓女,与爱人双双吊死在屋内。是红颜多薄命吗?准确地说,是青楼多悲剧。青楼里最易绽放爱的花朵,但却最难结出爱的果实,多情之人只能眼看着乱红飞过秋千去,零落成泥辗作尘,徒唤奈何。

性与爱的分离也并不是青楼中独有的现象。直至今日,恐怕多数普通人也做不到性与爱的绝对统一。爱人、配偶和性伙伴往往是由不同的角色分别担任的。所以青楼在这方面的悲剧还不算最甚。青楼悲剧中最致命的一点是,妓女永远被抽去了人的尊严,永远被排斥在正常人的概念之外,这是真正不可弥补的大悲剧。

《情史》中记载了大文豪苏东坡的这样一件事:

坡公又有裨,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去否?公E):“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域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轩厥吏,而晏子诔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责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践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日:“为人英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时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

苏东坡应该说是中华文明史上登峰造极的人物了,据说除了围棋,他在任何技艺上都是一流的。然而在这件事上,他却表现得与上文的白居易差不多。白居易把妓女看成是主人的一朵花,苏东坡把妓女看成是等同一匹马,说换就换。对方“不惜霜毛雨雪蹄”,苏大诗人就“故将红粉换追风”。双方都没有想到,春娘是个有思想、有尊严的大活人。春娘悲愤而冷静地看穿了这些士大夫的风流,在这些士大夫的眼中,人畜的界限并不分明,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继续上演一幕幕的虚伪呢?春娘“触槐而死”的一举,撞穿了全部的青楼悲剧。当代作家陈世旭曾撰《高下》一文,痛斥苏东坡丧失人性,实际品格不如柳永。然而就是那些合钱墓葬柳永的妓女们,所过的不也是悲剧的一生么?

把这种悲剧表现得最为壮烈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十娘久历风尘,机警内向,她经过长期考验,多方观察,才相信了李甲的爱情。然后与贪而狠的鸨母展开了激烈的斗争,终于凭着大智大勇,跳出青楼火坑。但没有料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恩爱,海枯石烂的盟约,竟抵挡不住富商孙富的一番挑唆和重金诱惑。李甲竟以一千两银子将她卖给了孙富。残酷的现实,终于使杜十娘明白了自己的悲剧是注定的。在不平等的男女之间,有什么真正的爱情能够存在呢?她怒沉百宝,投身激流,正是青楼女子悲剧意识的一次大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