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红尘《90年代高校文化巡礼》序

在人类家园日益萎缩的今天,如果一定要找一方相对的净土,恐怕多数人会选择校园。校园里有神圣的真理,儒雅的语言,健康的爱情,真诚的奉献。

然而,所有这一切永远只具有相对的意义。荷花可以出污泥而不染,但并不能永远抵御雨打风吹,“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遗憾是人所共知的。校园并不是与社会完全隔离的一个观察室,校园与社会之间插满了连通器,社会上风吹,校园里草动,社会上杯弓,校园里蛇影,校园不但可以成为社会的晴雨表,校园自身其实也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所以,校园里红尘拂动甚至滚滚,都是不必莫名惊诧的。只不过处在不同的时代,校园的“净污度”亦各自不同罢了。

90年代中国高校“净污度”为几何,稍为知情者都有一本明细账。但是确定这个分值并无多大的实际意义。给一个时代打分的工作还是由后人去进行更为适宜,当代人最重要的义务在于,给后人留下尽可能真实、全面、客观、典型的资料和标本。这是本书编撰的宗旨,也是它的难点所在。本书力图让20年、50年后的大学生们知道,在20世纪最后一段岁月里,中国的大学处在什么状态,学者们在讨论什么问题,大学生们在为什么而兴奋,为什么而忧愁,为什么而焦虑。尽管学者和大学生的价值还在不断“跌盘”,但仍须承认,他们还是中国社会的“精英”。从这些精英的苦乐悲欢中,或可折射出90年代整个中国社会的“红尘大势”。

高等学府是学术思潮的策源地。90年代的学术氛围散发出浓烈的“江湖气”,彼此吹捧,竞相叫卖,互挖墙脚,争打擂台。江湖气本身并不一定是坏事,春秋战国的学术也是江湖气颇浓的。问题在于江湖也要有江湖的规矩。随着民主与法制建设的进程,每个人的命运将更多地由自己来掌握,整个社会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江湖化是不可避免的。江湖规矩的重建,不可能也不宜于依赖或延续以往的政权体制格局,它除了以经济文化实力作后盾外,非常需要某种伦理制约,学术界显然具有首先达成这一制约的优势。90年代“乱世学阀起四方,有笔就是草头王”,或许是制约达成之前的过渡阶段,但也不排除可能是一股逆流。低水平、低层次的争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表白,用人身攻击济言辞之穷的“杀着”,都使90年代的学术思潮更有表演性。表演性的学术非常容易借助愚众的看客心理而宣告演出成功,这比之借助暴君力量的学术更可怖,更容易彻底摧毁学术本身。因为暴君对学术的态度是互相利用,而愚众的眼中是无所谓学术的,在他们的潜意识中更积淀了对学术几千年的憎恨。他们兴高采烈地看到,那些以笔舌谋生的人“掐”起来了,所使用的拳脚与他们在市井中惯看的竟然十分近似。在一片喝彩的喧哗声中,也不乏若干宁静地带。但保持这种宁静似乎越来越需要定力,有人责问它“为什么不愤怒”,有人嘲弄它“已进入垂死的挣扎”,有人怀疑它“人还在,心不死”。当然宁静和宁静也不同,宁静也可以是一种表演,或者是“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其实一切表演和拒绝表演都是对现实发言的不同方式。对现实的批判、反抗、拒斥、回避、接受、迎合、欣喜、赞美,构成了“百家争鸣”的全局态势。但真正的“百家争鸣”,应当允许各家公平地生存,并且是出于自身真诚选择的生存。

拥有高深学术资源的大学校园,理当是高雅文化艺术的集散地。但90年代的高雅文化艺术,大学校园里确有几分“凌寒独自开”的意味。一般的大学生不读文学名著已不是新闻,就连中文系文学专业的学生也有不少是通过突击“内容提要”来通过考试的。校园诗歌已彻底成为一种多余的东西,校园诗人则类似某种黑社会组织一样地生存着。“先锋诗歌”的“先锋”,已然失去了击刺的对象,在充满怜悯与惋惜的无物大阵中,漫无目标地挥舞着堂·吉诃德的长矛。少数真诚的守望者不但经常成为庸俗心理分析的对象,而且更由于一些欺世盗名之徒的假冒而在世人的心目中玉石俱焚。90年代校园诗歌所能完成的最后使命似已到了为下—世纪保留火种的地步,所谓“凝聚的火焰”或许能助使中国的先锋诗歌在“五四”之后重现一次“凤凰涅槃”。有趣的是,与校园诗歌形成对照,戏曲作为高雅艺术的代表在大学校园里受到了有关方面相当的重视。其实在80年代,北大等学校也曾有过戏曲爱好者协会一类的组织,也曾开展过许多演出和讲座活动,但那时“纯民间”的意味更浓,参与者并不以高雅文化的人流者自居,更没有“为往世继绝学”的保护大熊猫的使命感。90年代遍地开花的高校文化节中,烹饪、裁剪、美容等生活技巧都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定比例,世俗的欢乐像川菜的香味一样飘荡在一幢幢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这也许可以看做80年代相对来说姿态较高的文化鼓吹的大规模普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