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梦录

生物系学生会主席吴晓强搓麻将一直到半夜两点还不肯罢手,极力主张要干个通宵。阿飞说算了,明天我们系有考试,等过几天我把女朋友的靴子卖了再来跟你干。说着便和中文系的刘沛阳先走了,顺手抓了包老臭的“长乐”。老臭打了三个洋葱味儿的呵欠,说你先走吧,我负责锁门,明天得打电话把窗户补上,不然夜里在这儿战斗太冷。

吴晓强在夜风里卖了一会儿傻,一咬牙还是摸回了宿舍。不过他不敢睡,他知道那声音就要来了。同屋的其他五人都睡在帐子里,没有一个打呼噜放屁的,使他觉得漆黑的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床边等死。他打了个冷战,后悔自己回来,心想不如再去办公室,好歹在桌子上忍一宿。可走到门边,他的手在前往门把手的途中停止了,他仿佛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瘦高的人影,没有五官,可是却有两道墨黑的目光穿透门板,直剌入他的胸膛,又从后背穿出去,把他斜钉在地上。一霎时,吴晓强停止了呼吸,他的血液结了冰,眼睛瞪得大大的,连手也不敢缩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吴晓强活过来,心里说我怎么这样胆小,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我跟任何活人都无冤无恨,谁会来害我呢?昨夜的事,肯定不过是个小偷而已。再说我既有胆量回来睡,就没有胆量搞他个一清二楚么?这样想着,他一步步退回到床边,生怕弄出什么响动。他觉察出自己的胆怯,并进一步为这胆怯所威慑。他自觉神智很清醒,但行动仿佛被另一个灵魂在驱使。他眼看着自己脱了鞋,和衣躺人被中,眼看着身体伴随着帐子微微筛糠,眼看着两滴莫名其妙的水珠从眼角滚出去。那个死神般阴冷而低哑的声音又浮上耳边:“不许告诉别人!明天见!”吴晓强浑身一抖,霎时间失去了肉体感,他的直觉只能听到心脏在怦怦地读秒,五,四,三,二……吱——,门一下子开了!然后是一片沉寂。吴晓强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一具僵尸,十个指头硬硬地紧抠着床单。沉寂,还是沉寂。也许是幻觉吧?也许是没进来?吴晓强偷眼一瞥,啊!帐边早已兀立着一峰看不见头部的黑影。一股呼喊的本能从胸腔涌上来,可刚到喉头就淹没在一团石灰中,吴晓强成了哑巴。

沉寂无声,然而一条黑色的肢体伸进帐来,立刻有五抓钢钩扣上了吴晓强的额头。吴晓强背部的汗毛根根竖挺起来,把他悬空支在床上,除了额头上那五处与异物的交接点,他肉体的其他部分都死掉了,那五抓钢钩仿佛是个擅长联奏的音乐家,一会儿是打击乐般地敲着鼓点,一会儿是弹拨乐般地轻拢慢捻。忽地一切停止,冥冥中传来死神般阴冷而低哑的声音:“不许告诉别人!明天见!”

一片沉寂。吱——,门关上了。吴晓强的心脏重新开始工作,汗毛一齐龟缩进毛孔,躯体死死粘在床上如同死狗。觉出裤子里一片汪洋,他尿了。

第二天中午,吴晓强起来,走廊里爽朗的脏话和窗外花枝乱颤的笑声,使他确信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坚定这种感觉,午饭后他号召拱猪。给上铺的秃子李贴了一脸的纸条。然后下午去参加人体解剖实验。

标本是个瘦长的男子,面如刀削,鼻形锋利,双眼紧闭如同自古就没张开过,两只手筋骨暴突仿佛两只五爪钢钩。吴晓强越看越喉头紧缩,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碰撞翻滚。老师给了他一次动刀机会,他下意识地叉开五指,扣在标本的额头上。大家奇怪地望着他。他终于亲手切下去,似乎了却一桩心事。

吃罢晚饭,他去找阿飞,说自己跟同宿舍的吵了架,想跟阿飞换睡两晚。阿飞百般不愿意,一会儿说自己的床靠着门太冷,一会儿说自己的床太脏。后来吴晓强才明白,阿飞的女朋友有时需要在半夜溜进来,阿飞是怕他冒名顶替占了便宜。于是他又去中文系找刘沛阳,刘沛阳一口答应,但是告诉他不许偷走枕头下面的画片。

夜里,吴晓强哪能睡得着?他设想了三种可能性。第一,世界上大概真的有鬼。第二,这是哪个坏小子的恶作剧。但这两种都没有任何逻辑根据。那么第三种,莫不是她?

她是去年夏天发现吴晓强与韦云香的情书的,于是便带上结婚证书,连夜从清华跑来北大。把吴晓强叫到湖边,说给他一次回心转意的机会。因为两个人好了五年,共同考了三年大学。最后一次根本都不指望了,高考前悄悄领了结婚执照。没想到喜气一冲,两人分别考人了北大、清华。吴晓强曾温柔地威胁她说,假如她变了心,他就把结婚证交给她的学校,宁可两人都被退回。可现在轮到她来下最后通牒了。吴晓强想抢过结婚证,她拼命不给。两人挣扭着落人水中,吴晓强一拉一推,终于得了手。远处有人闻声而来,吴晓强慌忙逃走,过了几天,他听说清华有个女生跳湖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