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姿(第2/3页)

可爱的九岁孩子的想象。接着我俩唱起了那首老歌。

云的姿——真是自然,

悠游在——半空中……

《云的姿》。这老歌轻轻响起来了,在我被机舱外的云震撼和抚慰时……

那时候每个西南联大附小的学生都会唱《云的姿》。多半是一阙改编为歌的世界名曲,因为音乐课梁老师挑选的教材皆是这类世界名曲。

梁老师用明亮的中音做示范唱,风琴伴得非常谐和。风琴的位置在音乐教室左隅窗下。敞开的窗外有托着淡红花朵的木芙蓉。阳光射进来,落在梁老师梳理得光顺的头发、直挺的鼻梁和那双在键盘间奔跑的修长的手上。

梁老师凭他国立音专高材生的资格、凭他那条好嗓那股艺术家的洒脱劲儿征服了我们。那帮男生因竭力摹仿梁老师的步态手势竟变得有了几分文明。而女生的崇拜免不了掺入某种朦胧的憧憬……别发笑,芊芊,你曾斩钉截铁地肯定,每个小女孩儿心中都有过白马王子而每个小男孩儿心中都有过青发仙女。我同意,那是种美感——孩提时代对异性洁白无瑕的美感。

它——无忧无虑嬉耍在天际,

它——自由自在漂泊在洪宇……

课堂里没有一丝儿杂音。男生们忘了飞纸镖,女生们忘了嚼盐梅。摇铃工友呆站在校门口,膳堂胖厨娘捧着筲箕出神……梁老师的歌喉实在好听。偶然地,我们窥到了芙蓉枝旁停着一柄水蓝色小阳伞,我们知道伞底下立着曹老师。谁知怎么回事,跟随《云的姿》到来的除了梁老师还有曹老师。我不能不对你讲曹老师。

曹老师是我们的另一偶像,这位女学士教高班国语课兼六年级级任老师。男生们崇拜她的机敏口才和书法,曹老师那笔好字使破旧的黑板熠熠生辉,值日生总是舍不得擦去。而女生们,除了曹老师的书法与口才,还神往她的仪态。她是极素雅的女子,旗袍颜色不是阴丹蓝便是月白。浓重的长发简简单单放在颈后,瘦瘦的脚穿着白袜黑鞋。“漂亮”二字不适于她,她有的是一种书卷气造就的美。

她立在水蓝色的小阳伞下。小伞儿生了根似的不动。我们——一伙女生——瞄着那小伞,不约而同翕开嘴皮,谁也没有吭气谁可都明白那钻入我们脑瓜里的“纯女孩儿”念头——我们在盼望梁老师注意到那柄水蓝小伞。

它常伴柔柔春风播雨大地,

发怒时却驱雷驾电巨浪掀天,

它——越飞越远越舒展,

它——越升越高越变幻……

歌儿在机舱外的云中响着,轻轻地,缓缓地。云的“海湾”尽头闪出七彩,是落日辉煌的笔触。当七彩满布“海湾”时,那“水”那“岸”那“礁”流泻起来了。流动着的七色彩云啊,美丽得令人心醉神移啊……

芊芊,你能从信中品味那种美丽吗?

姨妈 十月二十日

第四封信

连自己都奇怪,当飞机徐徐下降,当黏糊糊的雾雨重又包裹天地,当雨中亮出委琐的人间灯火时,我的心境竟十分平和。提起行囊稳步走出机舱,虽然知道等着我的是病榻上的儿子,是狡猾的对手与难缠的官司……我却心平气和并相信自己会平静地料理一切!

感谢司云之神,是她赐与我云的洗礼。领受过“上界”的光华,人间的崎岖就变得渺小,蹚过这崎岖的勇气也就滋生出来了!

明白了为什么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反复地写那株橡树;明白了贝多芬为什么把那首沉思的乐曲叫《月光》;明白了李白驾着轻舟在江上听猿啼的写意……你也能明白的,芊芊。人能从大自然那儿得到的帮助和赐与太多太多——如若人不背叛大自然。亲爱的孩子,大自然曾赠与你一株“智慧树”,她还会不断地赠予,犹如我在困顿中受到了云的洗礼……

《云的姿》。难忘的老歌,我也要感谢它呢。

姨妈 十一月一日

第五封信

你在望着我,芊芊。你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小姑娘,我猜得出你在想什么……

小学毕业那个暑期的种种兴致如今早已淡忘,偏是那件你想知道的事儿记得真切。

一个雨后的清晨,我钻进花丛去掐几枝带露的素馨。花丛在我家老宅大门外,那儿竖着的破旧木栅不知什么时候做了素馨藤的支架,满栅青翠起来。木栅前后热热闹闹挤着野芭蕉、鸡冠花、凤仙花和茑萝,绝对自力更生,因为从没有人去松土除草。这二十余米长的巷子终年姹紫嫣红,是女孩儿们的“花库”。

我相当熟练地攀上木栅,挑拣带骨朵儿的素馨花。骨朵儿又多又大,霎时手里就攥了七八枝。正在得意,忽听巷子拐角处传来脚步声。能深入到巷子拐角处的人必是我家的客,自然而然我要瞄他一眼。这一瞄却惊喜交加——眼皮下闪着的是那顶水蓝色小阳伞!立时记起每个毕业生都能领得一次级任老师的家庭访问,只是没料到这么快便轮上了我。正要叫出“曹老师”并往下跳,却愣住了:那水蓝阳伞下并不只有曹老师,她的侧边走着的是——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