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一束

一个不爱惜东西的人,就不会疼惜别人,不会珍惜这个世界,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懂得珍惜。心灵旧了不懂得修补,最后连丢失了自己都不知道。

孤独的椅子

在公园里,清晨的薄雾中,一排排白色的椅子,没有一点声息,让人感到清冷的孤独。

雾慢慢散去,阳光出来了,人三三两两地走到公园里来,纷纷落坐在那些排列整齐的椅子上。

这时,我发现一种可惊的排列了。

每一个椅子差不多都坐了人,可是一长条椅子顶多坐两个人,一个人坐在椅子这端,一个在那端,似乎是默契似的。每一张椅子都是两端坐人,中间空白。人和人不互相说话,也不理睬,也不注视,只是礼貌地、维持距离地坐着。

我坐在远处,看着这一幅诡异的构图,感觉到坐了人的椅子比不坐人的椅子,还要孤独。

碎玻璃

打扫街头的清道夫,是最知道一个城市的脏乱与破败的。

有一天,我在凌晨时分,遇到市街的清道夫,他穿着黄色荧光衣服的背影,使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寂寞,在彻夜未眠工作而走到街市呼吸空气的我,也是一个清道夫,不同的是,我扫的是心灵的街道。

那位清道夫正专注地扫起十字路口的一堆碎玻璃,我站在旁边看他。扫完了,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这几条路上昨天发生几次车祸,伤得怎样我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呢?”我问。

“我从路上留下来的碎玻璃或血迹就知道了。你看,这里昨天有人伤得不轻呢!”他指着地上一滩早已干涸成为褐黑色的血迹给我看:“人是这样脆弱的,车子也一样脆弱,人的脆弱从血可以看见,车子的脆弱从碎玻璃可以看见。”

说完,他继续埋头工作。

我站在那里想着,人的心灵是最脆弱的,可惜这种脆弱最不容易被看见。

垃圾

“制造垃圾的人,最后自己成为垃圾也不知道了。”我有一个亲戚时常说。

那是因为农村社会大家爱物惜物,一件东西在不是完全无用时舍不得丢弃,即使是非常富裕的人,多数也是勤俭的。

所以“修补”的工作在过去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修补衣服鞋子,修补锅子水壶,修补雨伞剪刀,甚至是修补丝袜等等。大家在东西用坏了也舍不得丢弃,总要修补到完全无用为止,才成为垃圾。

现在不行了,现代人每天制造的垃圾比从前的人多十倍,有很多东西用也没用,就丢弃了,更别说修补了。对东西是如此,对人也是一样,人们常因利用价值丢弃旧的情感、旧的朋友、甚至旧的伴侣,有很多人丢掉恋人的时候,就如丢掉一把旧雨伞。

我的亲戚的逻辑最是简单:“一个不爱惜东西的人,就不会疼惜别人,不会珍惜这个世界,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懂得珍惜。”——心灵旧了不懂得修补,最后连丢失了自己都不知道。

二十元的哲学

坐计程车时最怕遇到凶恶的司机,我们上了车,就好像前世已经欠下一些没有还清的东西。他臭着脸问:“到哪里?”臭着脸说:“这么短也叫计程车!现在的人真是愈来愈不像话!”然后,臭着脸把油门踩紧,愤世地冲出去。

有时候我沉不住气就说:“路虽然短,但是我赶时间。”

“赶时间,赶时间会短命的。”他臭着脸说。

“我可以多给你一些钱。”

“谁希罕你的钱。”他这一次不屑地说。

沉默地终于到达目的地,让我像从牢笼里解脱出来,深深吸一口凉气。

记得曾经有另一位好司机告诉我:“二十元虽少,但如果因为少而不去赚,就赚不了大钱,谁知道这短短的二十元,接下来的客人不是一两百的生意呢!”

是的,二十元也有它的哲学意义,在人生里,如果因为钱少路短而抱怨,不能满足,那我们就要一辈子臭着脸过日子了。

土地之败坏

一位农民对我谈起他对废耕的忧心。

虽然稻米生产过剩,政府奖励废耕的办法对农民十分优厚,他对废耕的条件非常动心,可就是不敢废耕。

“你废耕一两年,土地就不能再种作了。”他说。

“为什么呢?”我问他。

他说:“如果只有我废耕,我的土地四周的地没有废耕,那么我的地肥、地气、土地的活力都会在地层深处被周围的土地吸去,到最后我的地就什么都长不好,就真的废了。因为我们把地分成一甲两甲,土地本身是没有分的,废耕就像把果树剪枝,别人的枝都长肥了,只有你这一枝败坏了。”

他还说明,农人与土地一样,久不耕作,人的技术与身体就逐渐败坏,一年以后,连搓草、插秧时,腰都弯不下去了,别说能把土地好好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