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喝与广长舌(第2/3页)

他对待我真是无限的包容与宽谅,他教育我如何寻找自己的理想,并坚持它。

王老师对我反常的好,使我常在深夜里反省,不致在最边缘的时候落入不可挽救的深渊。其实不是我真的好,而是我敬爱他,不敢再坏下去,不敢辜负他,不敢令他失望。

高中毕业那一天,我忍不住跑去问他:“为什么所有的老师都放弃我,您却对我特别好?”他说:“这个世界上,关怀是最有力量的,时时关怀四周的人与事,不止能激起别人的力量,也能鞭策自己不致堕落,我当学生的时候正像你一样,是被一位真正关心我的老师救起来的……”

后来我听到王雨苍老师过世的消息,就像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一样。他给我的启示是深刻而长久的,这么多年来,我能时刻关怀周遭的人与事,并且同情那些最顽劣、最可怜、最卑下、最被社会不容的人,是我时常记得老师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关怀是最有力量的。”

王雨苍老师和郑人贵老师他们分别代表了好老师两种极端的典型,一个无限的慈悲,把人从深谷里拉拔起来;一个是极端的严厉,把人逼到死地激起前冲的力量。虽然他们的方法不同,我相信他们都有强烈的爱,才会表现得那么特别的面目。

这使我想起中国禅宗里,禅师启示弟子的方法,大凡好的禅师都不是平平常常,不冷不热,而是有强烈的风格,一种是慈悲的,在生活的细节里找智慧来教化弟子,使弟子在如沐春风中得到开悟,这是伟大的身教,使学生在无形中找到自己的理想和道路。

伟大慈悲的禅师是超越了知识教化的理解,直接进入实践的层次。我们来看两个例子:

白居易问杭州鸟窠道林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

禅师曰:“诸恶莫作,从善奉行。”

白居易奇怪地说:“这三岁的小孩子也会说。”

禅师说:“三岁小孩子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

另一个故事是有源律师问越州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师曰:“用功。”

曰:“如何用功?”

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曰:“一般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

师曰:“不同。”

曰:“何故不同?”

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禅师如此,任何好的老师也无不如此,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好老师的标准,只是不肯或不能依照这个标准去实践罢了,这就是身教。

但还是有一种好的禅师是不用身教的,他们用极端严厉的方法来逼迫弟子,让弟子回到最原始的自我,激发出非凡的潜力,所以中国禅宗的传统里有许多棒、喝、叱咤的故事,马祖在对待弟子百丈怀海的问题时,曾大喝一声,使怀海禅师耳聋三日。

最有名的惯用呼喝的禅师是临济义玄,由于他时常对弟子大声喝叱,使许多弟子怀疑他的慈悲。但他确是一个好的老师,他曾解释自己喝的作用:“我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意即斩断烦恼,智慧生起);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意即镇摄学生心神,阻住情解);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考验学生的功夫深浅);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转移学生的迷执)。”

但是像临济这么严厉的禅师,他的师父黄檗禅师比他更严厉,他做黄檗的弟子三年才去问法。

他去问法:“如何是佛法大意?”

声未绝,黄檗便打。

师又问,黄檗又打,如是三度发问,三度被打,总共被打了六十棒。

后来临济开悟,就继承了老师的风格。

黄檗和临济都是伟大的教禅的老师,有时他们的爱与慈悲是用棒子和喝叱来表现,并且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历史上最有名的棒喝是高峰禅师和弟子了义禅师的故事。

宋朝的了义禅师,十七岁时去谒高峰禅师,高峰叫他参“万法归一”这句话,有一天,他见到松上坠雪,就写了一首偈呈给高峰,受高峰一顿痛棒,打得坠下数丈深的悬崖、重伤,七日未死,突然大悟,大呼:“老和尚,今日瞒不得我也!”高峰给他印可,为他落发。他写了一首偈:

大地山河一片雪,太阳一山便无踪; 自此不疑诸佛法,更列南北与西东。

可见严厉的棒喝,有时在教育的效用上并不逊于耐心与慈悲。

当我们读到伟大的禅师启悟弟子千奇百怪的方法,使我们更能进入教育的本质,这本质不在于严厉或慈悲,而在于有没有真正的爱与智慧,来开发那些幼小的心灵,使他们进入更广大的世界。

从佛教的观点,老师与弟子也是从累世深刻的缘分来的,在禅录《古尊宿语录》中记载,文殊菩萨曾经是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等七位佛陀的老师。可是在七佛成佛时,他又成为七佛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