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河歌(第2/2页)

我的孩子很少有机会坐小火车,在火车上跑来跑去兴奋得不得了,到了河口的时候,他看海看山都痴了,他说,山好高,海好大,夕阳好美。

当他说:“爸爸,大海好美。”说完赞美地叹了一口气,我也随他叹了一口气。我的孩子从来无法比较,因此他认为眼前就是最美的海了,所以叹气。我的叹气是,我永远也无法告诉孩子,我少年时代眼中所见到的同一个海口是多么美,那是他所不可能追想的。

河海的面相如此,我们差不多可以推想,那一条曾经有过辉煌人文史实的淡水,从最上游到最下游,几乎全被污染了,鱼虾固已死灭。我想,也没有人敢喝一口淡水河里的水了,一口,想必就能致命。

谁能想到,这种变化只是十几年的事呢?

有一位民意代表曾经在抨击淡水河川污染时,激动地希望主管污染的官员去喝一口淡水河的水,他并且说出他心底最低的希望,他说:“我们不敢盼望淡水河有河清之日,但是我希望在两千年时有人敢跳下淡水河游泳,能做到这样,污染的防治就成功了。”他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带孩子回台北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我回望淡水,想起少年时代的情怀与往事,都已经去远了,是镜花,也是水月,由于一条河的败坏,更感觉到那水月镜花是虚幻不实的。

那一切的水月河歌,虽曾真实存在过,却已默默流失,这就是无常。

无常是时空的必然进程,它迫使我们失去年轻的、珍贵的、戴着光环的岁月,那是可感叹遗憾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如果无常是因为人的疏忽而留下惨痛的教训,则是可痛恨和厌憎的。

“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这个世界的水月不再光明剔透了,作为一个渺小的人,只有维持自心的清明,才能在这五浊的世间唱一首琉璃之歌吧!

我抱紧我的孩子,随火车摇摆,离开了淡水,失去了一个年轻时代的故梦。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