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人的血性

我们溆浦曾是屈原的流放地,乡人颇以此自豪。屈原在溆浦住过八年,写下《涉江》、《山鬼》、《橘颂》这样的名篇。诗里总有股不屈不挠,至死不回的倔劲。屈原是烈性人,与我们溆浦那些吃油糊辣子长大的乡人,脾性甚是投合。

溆浦民风崇尚勇武,“终刚强而不可凌”,说话也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发音多为唇齿间的爆破,像夏间的阵雨打在甘蔗叶上,短而急促。再温柔的女儿说起溆浦话来,都难得有软腻温婉的媚态。中原人把我们叫做南蛮,溆浦人是当得起这个“蛮”字的。蛮并不是不讲道理,旧县志里记载,溆浦人“喜讼”,这在古时候,似乎是不甚淳厚的民风,如今还有官员拿这话说事儿哩。诉讼不过就是百姓到官府讲道理,怎么“喜讼”就成刁民了呢?历来庸官们都是从来不检点自己是否治理无状,只是不喜欢百姓打官司。好像只要压着百姓不找官府申冤,天下就太平了。

这蛮其实就是一股血性,一种冲动,每临大事,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词典里解释血性,是“刚强正直的气质”,我以为这解释并不准确。血性里除了刚强正直,宁折不挠,还有一种峻急狂躁的意思,如油烹烈火,那样的轰然快意,那样的等不得,也等不起,只有把满腔沸血一倾而出,倒得干干净净了,心于是安,于是平静。

我总固执地把蚩尤、夸父、后羿、精卫认作我们溆浦人的祖先,虽然道理上实在讲不通。他们确是我心目中的真正英雄。蚩尤敢于反抗正统,且不论师出有没有名,就呼风唤雨与黄帝干将起来,最后在涿鹿被黄帝杀死,身首异处。夸父一时性起,要与太阳竞走,一争输赢。结果走到太阳里面,没有水喝渴死了。若问夸父平白无故好好儿的,为什么要与太阳去竞走?岂不是个疯子?其实很简单,血性发作而已。

这血性至今流淌于溆浦乡人的血液里。我们溆浦有个很怪的乡俗,端午节不在农历五月初五过,是五月十五。这并非不肯对屈原表示敬意,只因明朝时候,溆浦乡下有一处地方,乡民揭竿而起,与官军打起来。乡民守住一个山寨,很是倔强。眼看端午节到了,官军强令百姓,等打下山寨才能过节。正好五月十五这天官军攻破山寨,于是这日便被定为端午节。溆浦端午节的粽子,不仅为了烈火一样赴水而死的屈原,也为了重蹈着蚩尤命运的血性后人。

我很反感中国文化里的哀而不怨,温柔敦厚。我自己是有一点峻急风格的,想改都改不了。一冲动起来,不免像夸父追日跑到了太阳里,甚是焦渴,有时恨不得饮自己的血才好。现在一谈中国传统文化,好像非孔孟不能言。我却以为,真正代表中国民众最古老精神的东西,只怕还得往《山海经》里去找。从孔子开始,中国人却是血性一天天少,奴性反倒一天天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