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短长与是非

中国人的头发,从来就是政治。正所谓:头发短短长长,时世是是非非。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动不得的。而彼时,孝道亦即政治。很多帝王标榜以孝治天下。到了清初,头发竟成关乎人命的大政治。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天地来来去去换了几回,到上个世纪50年代,头发同政治的关系,却并非“俱往矣”!论政治是非,还看头发!翻开父母辈的老相册,男人皆所谓西式头,两鬓削得浅浅的,像个马桶盖。女人则一律齐肩短发,西瓜皮一样顶着。我家乡算是天高皇帝远,据说到了1949年爷爷还留着辫子。可因村里天天听人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旋律叫老人慌得坐不住,终于剪掉了伴他半辈子的辫子。

我小时,男孩子是要留平头,女孩是要留辫子的。上初中时,有两个女同学剪了短发。她俩不好意思进教室,第一节课上了十几分钟,才红着脸偷偷溜了进来。上课的正好是班主任,立马停下课不上了,劈头盖脑开始骂人。剪短发的女同学就成了资本家小姐,成了旧社会上海滩的交际花。老师并不知道,那时候留短发的恰恰是进步青年。两个女同学站在讲台上垂泪饮泣,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第二天,她俩没有来上学。后来,她俩再也没有来上学。两个花季少女,就因为剪了短发,永远辍学了。

我上大学时,顶上毫末仍是大问题。虽社会风化渐开,老古董们仍看不惯。看不惯新风尚的人,往往是自认有理的。他们的理便是“革命”,便是一本正经。那时,男生开始留长发,女生开始烫卷发。吓坏了学校领导,直指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有男生振振有词:毛泽东是长发,蒋介石是光头。谁革命,谁反动?这话却是没人听的,“革命”的人们看着男生的长发和女生的卷发,真担心红旗能打多久。我们学校有位副校长,从部队回来的副师级干部,硬是“革命”得叫人生畏。他扬言随手带着剪刀,看见谁的头发出格,就要把它剪掉!那位副校长喜欢双手背着,且把手交叉塞进袖管里。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柔功居然极好。我远远地见了他,真疑心那袖管里藏着剪刀。

90年代至今,似乎风化大开,四面莺歌燕舞。然而头发,仍是关乎政治的。拿学生来说,他们的政治就是守不守纪律。我当年两位初中女同学,因为剪了短发赶出校门,而现在很多中学却只准女生留短发。留长辫子是不允许的,披肩长发或烫成大波更是大逆不道的。近日见新闻报道,某地学校禁止女生留长发,不然就作开除论处。可谓“留发不留校,留校不留发”。同是女生的头发,长长短短之是非,十几年间完全颠倒了。中学的男生仍只准是平头,沿袭我们当年的发型。男生如果削光头,简直应该开除!我外甥中学时讲过一个故事。他有个男同学看不惯班主任的古板,鼓动全班男生同一天全部削了光头。那天早上第一节课,全班男生都带着帽子,老师没看出异样。然后,起立!敬礼!哗的一声,全班男生同时揭帽,教室里白亮亮的一大片。老师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简直是反了!于是雷霆万钧,一定要查出头子是谁!

再说几句闲话。启功先生说清人蓄辫,其实是只留头顶一个盖子,四周是要剃光的,盖子上的头发扎成辫子。只有到人死的时候,脑后的头发才不剃,讨个吉利话,叫做留后。这也是政治。江山万年,先得后继永续。而今清宫戏里的男人发型却都是“留后”的,启功先生说看着格外别扭,就像一群死人在那里跑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