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满(第2/4页)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怎么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么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景,也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什么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

「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

「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爱意。」

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松,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

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么表示」。

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来不会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么也躲不掉。二二八事件的时候,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拼步枪。」

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都走同样的路线,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也从那天秋天起,旅馆里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尽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仿佛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

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走,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美满说,美满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统铺上先休息,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线给她吃,不过,问她叫什么?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么都沉默,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比较好。」「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美满回忆说:「她才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什么也没说,就扶着墙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我在这里,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

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巡察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墙壁上,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你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过,现在你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至于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岁多的他,不懂为什么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那年过年前,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台里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仿佛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