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他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找到公司电话号码的。总之,当听到话筒的那边说「请问是梁先生吗?这是xx分局……」的时候,他知道事情就如同他所预料一般地发生了。

警察说在滨海山区一条荒僻的道路上发现了登记在他弟弟名下的一部车子,有人死在里头,死因可能是废气中毒,因为现场看到的景象是车子的排气管明显接着水管拉进车内。

「你弟弟的车是Mondeo没错吧?」

「对不起,我不是很清楚……」他说。

「他多久没跟家人联络了?」

「我不知道。」

「你们有报案吗?」

「这你们不是可以查出来吗?……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我个人没有。」他说。

警察或许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出他的焦躁(或者,冷漠?)吧,沉默了一下。

「因为我们不确定死者是不是你弟弟,所以希望你能来一下!」警察说。接着断断续续地解释因为检察官和法医还没到现场,所以不知道是他杀或自杀,死亡日期也不确定。不过警察说,依照他们透过紧闭的车窗所看到的尸体状态判断,至少也有四五天以上了。

「我大概一个小时内会到。」他说。

挂上电话之后他招手要助理进来。

助理拿着笔记本隔着办公桌安静地站着,等他开口,但他的脑袋忽然一片空白。

「那个……」他说,但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助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暴躁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抽烟的他。

窗外是细雨中的城市,被灰蒙蒙的云层覆盖着。从十五楼的高度可以看到城市边缘墨色的山脉,由浓而淡层层叠叠隐现在云雾之间。

「以前……,我们曾经从那边的山上远远看向这边,你记不记得?」他想起弟弟最后一次来公司的那天,他透过会议室的隔间玻璃远远看到的弟弟就像自己此刻一样,抽着烟,背对其他人安静地看着窗外。当会议结束他走进办公室时,弟弟回过头看他一眼笑笑地说:「没想到现在我们却站在这里看向那里……」

他走向窗边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烟,窗户上反射着兄弟俩淡淡的脸孔。

「哪天——,应该再去那边的山上往这边看……,不过,那条路说不定都不在了。」弟弟说着,他看到弟弟的眼眶有隐约的泪花:「三四十年没有人走,早就被芦苇掩没了吧?」

沉默了好久,最后弟弟说:「而且,我们也背不动那两个小的了。」

「我弟弟过世了。」最后,他终于出声,仿佛告诉自己一般,跟一直站在背后的助理说。

玻璃上浮现着助理有点惊讶的表情,以及或许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于是纷纷从位子上站起来看向这边的其他人。

「怎么会?」

他没回答,也没回头。

他忽然想着,那天站在这里等候他开会结束的漫长过程中始终没有转身的弟弟,是不是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是因为不想让人家看到自己的眼泪?

整个办公室陷入一阵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僵立不动,MSN招呼的声音此起彼落,但好像没人回应,没有键盘滴滴答答的声音。

公司的人大多跟弟弟熟,曾经也都喜欢他,因为这一两年来差不多每隔一阵子他都会出现。每次一进公司总习惯带一些点心、小吃过来,然后热切地招呼大家吃喝,把办公室的气氛搞得像夜市一般。尤其是他总有办法把他经历过的人生大小事当成笑话讲,即便是最窝囊不堪的事。

而当所有人都笑成一团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感伤地说:「啊——,总之,都是过去式了!」然后就把这句话当句点,收拾掉所有的笑声,一转身以另一个表情走进他的办公室,关起门跟他谈正事。

后来他们给他一个绰号叫「Tora桑」。那是日本有名的系列电影《男人真命苦》里的男主角名字。他们说弟弟不仅个性像,甚至连长相也都有点像。

但是,慢慢地他们也跟他一样,很怕弟弟出现。他一出现,即使是招呼或者笑声都可以听得出勉强和尴尬。

因为后来他们都知道弟弟是来跟他调钱或者找理由借钱的,数目愈来愈大,理由愈来愈牵强,而且被拆穿的次数愈来愈多。比较起弟弟,老实说,在人生的路上他是走得比较平顺一点。

虽然同样是初中毕业就离家到城市工作,每一步都走得辛苦,但如果用一种俗滥的比喻说人生像摸着石头过河的话,至少他都摸得到下一颗石头而且也都可以踩稳。而弟弟的每一步好像都会落水一次、挣扎一番才勉强摸到另一颗,而且摸到的可不一定比先前的宽阔、稳定。

比如同样是当学徒的阶段,他换过几个行业之后就找到可以半工半读的工作,而弟弟却始终四处流荡,不是碰到苛刻的老板就是凶狠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