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来了

对于我在台北市开车的事情,在我们家中,不太赞成的有八个人,热切盼望的只有一个,我们一共是九个成人的家庭。

当然,如果我自己不发心买车,那九个人就想法一致了。

这几年来,海外的日子虽然过下来了,房子总觉得大到没有人气。一到夜间,阳光退去,黑暗里总有奇异的声音在一个角落里轻轻的响。

有时候天气不好,海浪就如巨兽般的绕住房子怒吼。这种夜晚,我必是不能再睡,悄悄开了车房的门,将汽车倒出来,跑到高速公路上去慢慢的驶到天亮。再回家的时候,心中便很舒坦了。

所以说,相依为命的东西,一直是那匹马。我的白马。

回到台湾来之后,发觉我突然属于许多人。这当然增加了说话的对象,也缩减了长长的光阴,可是我的情况仍是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或物是完全属于我的。这一回,难道唯一的马也没有了吗?

坚持要一匹马,而且它必须是白色的。

白马是一辆喜美,报纸上找到它的,要它的人相当的多。它先前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子。我恳求这一位老主人——这匹马和我一见钟情,请让我来驯养它吧。那个女孩子依依不舍的将它过给了我。

马来我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我跟着它跑进了台北最混乱的交通时刻里去,一直跑到深夜十二点半才回家。

台北是这么美丽的城市,尤其在落着微雨的深夜。以前不认识它,因为马和我没有在这里共同生活过。于是,我属于了一匹马,彼此驯养着。

那时候,我还没有搬到阳明山的学校宿舍中去住,我常常藉着种种的理由,将我的父母手足和下一代的孩子们装进白马里,一同出去跑路。这件事情就有如请亲人来我自己的家中坐坐一样,他们进车来,我便开车招待他们,心中十分欣慰。

开车的时候,不太镇静的弟弟总是忍不住大叫,这件事情使我有些抱歉。他们很怕。

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心虚的,每次在街上一看见警察,就会煞车,口里也会轻轻的喊出来。

“一个警察!”

“警察总是有的,叫什么嘛!”坐在旁边的人总是奇怪。“怕他捉我,不如先慢下来,表示我没有逃走的意念。”“为什么要抓你?”

“就是不知道呀!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更怕了,想想看,随时随地会被抓。”

“可是你没有犯规——”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犯规,才那么紧张的。”

这么一说,将同座的人也弄成怕警察了,坐一趟车大家都很费力。

当我住在西班牙那个海岛上的时候,小城的交通也到了饱和点,停车当然是极大的难题。只因为警察们心肠软,我常常派他们看守我随便停着的车,自己跑去快速的办事,办好出来,不但没有被罚,反而有人吹哨子将交通挡住,让我上路。在那边,警察是一群卡通片里的熊,碰到他们,总是喜剧——华德狄斯奈的那种。

台北是不是卡通片?我猜不是。

那天夜里,我的弟弟和他们的小女儿回到父母家中来探望之后,要回家去了。

我当然热心的要送他们。彼此客气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上车了。

“你就穿这个样子跑出去啦?”弟弟问我。

我的百慕达式牛仔裤是旧的长裤剪成一半的,没有缝边,上身一件软得如同豆腐皮一般的恤衫,并没有穿袜子,踏着一双带子断了的白球鞋。乱发分叉盘在头顶,一丛芦花也似的。

当然,这个样子是不好看,可是只是坐在车内开一趟,十多分钟便又回来,谁会看得见呢?更何况天也是黑黑的,还下着雨。

送完了弟弟全家,彼此有礼貌的挥手晚安了一大场,我快快乐乐的往仁爱路财神酒店的方向开,要绕过圆环到敦化南路去。

那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了,雨地的反光将都市衬得更加凉快而空寂。

进入圆环之前,看到一盏红灯,接着看见不远处又是一盏红灯。我想了一下;好,开到远的红灯停下来就对了,那一盏对左转的人是要的。

四周看不到一辆车,我慢慢的过去了,收音机里正在放“环游世界八十天”的曲子。

正在漫游呢,一辆车子飞也似的由黑暗中向我直冲而来,鬼魅也似的突然出现在我左前方,我吓住了,一个紧急煞车——那辆车里,居然全是警察。

“小姐,你闯红灯了!”

“真的?”我伸出头去大喊了一句,不信似的。“是闯了嘛!”

对嘛,原来是闯了嘛!对啦!我的心扑扑的狂跳起来,脸一下全热了。四周突然好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们开到边上去说话好不好?”我赶紧说。

我不敢快开,怕警察误会我想逃。我慢慢的开,开出了圆环停在一排高楼大厦冷冷黑黑的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