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丽克西斯那晚睡得很沉。她和佛提妮上床时,已过凌晨一点。来布拉卡的长途旅行、在斯皮纳龙格呆了整个下午、易醉的各色小吃和迈克塔瑟白兰地,合在一起带给她一个深沉无梦的睡眠。

  明亮的阳光从厚重的粗麻布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在阿丽克西斯枕头上洒下一道阳光,快十点钟了。阳光让她醒过来,她本能地滑进被单,把脸埋起来。过去两周,她在几间陌生的房间里睡过,每次醒来,总有片刻的迷惑,待适应了周遭环境后,才能把自己带回到当时当下。在她和埃德住过的那几间便宜膳宿旅馆里,床垫不是中间凹下去,就是金属弹簧戳透床罩。早上从那些床上起来时总是很容易。可是这张床完全不一样。实际上,整个房间也不同。铺着蕾丝桌布的圆桌、褪了色的木头矮凳、墙上一组带框的水彩画、门背后挂着一把香气四溢的熏衣草,淡蓝色的墙正好配上亚麻床单:这一切让这间房比家还像家。

  她拉开窗帘,耀眼的大海和斯皮纳龙格岛扑面而来,热气蒸腾中,这座岛仿佛很遥远,比昨天看起来远得多。

  她前一天从哈里阿出发时,压根没想到会在布拉卡停留。她想着与母亲儿时的老太太简单见个面,然后在村庄里小游一翻,就回到埃德身边。因此,除了地图和相机,她随身什么也没带——当然没想到会需要换洗衣物和牙刷。可是,佛提妮很快就来搭救她了,借给她她要的一切——一件斯蒂法诺斯的衬衣当睡衣,用旧了但很干净的毛巾。清晨,在她床头,她发现了一件花上衣——完全不是她的风格,但经过前一天的炎热与灰尘后,她很高兴可以换件衣服。她无法忽视这种母亲般的慈祥——尽管衣服上的浅红淡蓝与她卡其布短裤很不协调,那又有什么关系?阿丽克西斯在房间角落里的水池里用冷水浇浇脸,从镜子里打量了一下晒黑了的脸。她很兴奋,像就要听小说最关键一章的孩子一般。今天,佛提妮将是她的舍赫拉查德。

  干爽、熨过的棉布衣服带给阿丽克西斯一种新奇的感觉,她沿着后面昏暗的楼梯走下来,发现自己到了餐馆厨房,被那里新煮咖啡的浓烈香味吸引过来。佛提妮坐在中间一张巨大而满是树结的桌前。虽然桌子擦得很干净,还是看得出肉在这上头剁成肉泥,香草在这上头碾碎的种种痕迹。它一定见证过几千次紧张情绪在厨房的炽热中被慢火炖、大火煮。佛提妮站起身,向她打招呼。

  “Kalimera(早上好),阿丽克西斯!”她温和地说。

  她穿着一件跟借给阿丽克西斯的衣服很像的上衣,不过佛提妮的是暗红色的,正好配上她的裙子。裙子长及脚踝,裹着她苗条的腰身,飘扬着。昨晚在昏暗中给阿丽克西斯留下的美丽印象没有错。克里特女子雕像般的身材,大大的眼睛,让她想起克诺索斯宫里的弥诺斯壁画,那些逼真的肖像经过几千年的破坏存活下来,但仍有种奇异的简洁使它们更具现代感。

  “你睡得好吗?”佛提妮问道。

  阿丽克西斯压抑着打了个呵欠,点点头,朝佛提妮笑,佛提妮正忙着把咖啡壶、几个大杯子、茶碟、一块刚刚出炉的面包摆上托盘。

  “我很抱歉——这是刚加热的。星期天唯一糟糕的就是这个了——面包师不起床。所以只有干面包皮和新鲜空气吃,”佛提妮大笑着说。

  “新鲜空气会让我更开心些,只要能就着新鲜咖啡吃下去,”阿丽克西斯回答说,跟着佛提妮穿过无处不在的塑料带子,来到露台上。所有桌子上昨晚铺着纸桌布全给剥下来,只剩下红色富美家防火面板,看上去有点怪。

  两个女人坐在那里眺望着大海,波涛拍打着下面的岩石。佛提妮倒咖啡,浓黑的液体涌出,一道黑色细流冲进白色瓷杯里。以前喝了无数杯雀巢咖啡,端上来时无味的速溶咖啡颗粒好像是什么珍馐美味似的,其实令人失望。阿丽克西斯觉得没什么咖啡比得上现在这杯这样醇厚美味。似乎没人有心告诉希腊人雀巢咖啡不是新玩意——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需要的正是这种老式醇厚甜蜜的液体。九月的阳光清澈灿烂,温和宜人,经过酷热的八月之后,成了克里特最受欢迎的季节。仲夏火炉般的温度降下来了,愤怒的热风也走了。两个女人面对面,各坐在一个遮阳蓬的阴影下,佛提妮把她黝黑、青筋暴露的手放在阿丽克西斯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