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大盗(第2/4页)

出门去打了一个圈子,空心人饿了十四年,头重脚轻,路都走不稳,这一累,摸着墙爬回家来,不再考虑,趁着父母大人在午睡,就把他们那点不可口的东西,拿来塞了下去,消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这个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偷了自己父母,不动声色,眼看案子没发,看准姐姐,拿她给吃下去,做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女娃儿,大不了偷儿两三岁,温柔敦厚,念书有耐性,对人有礼貌,冬天骑车上学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锅饭不翻胃,两只瘦手指,指甲油不会涂,弹钢琴、拉小提琴却总也不厌——我将她翻来覆去看,又是一个傻瓜。

请你学音乐,就是要你做歌星赚大钱,你怎么古典来古典去,鼻子不去垫高,头发不去染黄,你这一套不时髦,不流行,我想来想去不爱偷,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吃下你一点点,心里可是不甘心不情愿。

案子既然是在家里做开的,只好公平一点,给它每个人都做下一点,免得将来案发了不好看。大弟弟我本来是绝对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气鬼,发起脾气来老是咬人的脚,我一旦偷他还了得吗?先不给他咬死也算运气了。

有这么一天,老虎回来了,走路一跛一拐,长裤子盖着老虎脚,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等老虎吃完饭,怕热,脱了长裤看电视,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声大叫,招来全家大小争看老虎。

这只花斑大虎,从爪子到膝盖,都给皮肉翻身,上面还给武松缝上了一大排绳子哪。

空心人蹲下来,一声一声轻数虎爪上的整齐针线,老虎大吼一声:“看个鬼啊!我跌破了皮,你当我是怪物?”

空心人灵机一动,一吼之间,老虎胆给偷吸过来了,这傻畜牲还不知不觉,空心人背向失胆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说,老虎也是小气鬼,小气鬼者,你丢我捡也。

空心偷儿流鼻涕,向老虎要卫生纸,他老给半张。偷儿半夜开大灯偷颜如玉,他给送支小蜡炬进来好做案。姐夫请吃统一牛排,这只饥饿的虎居然说:“我不吃牛排,我吃钞票,你请喂我现款最实惠。”

你说这只陈家虎,小气鬼,是真的吧!他又是个假的。

永康街那个职业乞丐,你且去问问看,这好多年来,是不是有只花毛大虎爪,老是五十一百的塞了他去吃牛肉面?这一只宝宝,真是又傻又假,纸老虎也。

偷儿偷了他那么一点点仁心仁术,节俭实在,也真没高了多少道行。亏本亏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杰,值得一偷。

没想偷儿不看牢地,这师大附中的“良心红茶”给他打球口渴时喝多了,别的倒也没什么,肚子里一些好东西,都给这红茶冲来冲去就给良心掉了。

看我这个弟弟,“排座次”是倒数第一,论英雄可是文的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学识,样样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内心方方正正。这还不算,乒乓、撞球、桥牌,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兴奋落泪。

空心偷儿静待此弟慢慢长成,给他偷个昏天黑地。

这个幺弟,父亲花了大钱,请他继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良茶”,将这吹牛、拍马、势利、钻营、谄媚、诈欺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当年没赶上的东西,给去用功念来,好好大显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幺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学,他不修;登龙术,他不练;学业已竟,大器未成也,呜呼。

这是幺傻!幺傻!

偷儿看看这个毛毛,一无可偷,叹了口气,还是出去做案子吧!

偷儿全家可是傻门忠烈,学不到什么高来高去的功夫,罢也!罢也!

出了家门,独行侠东家一转,西家一混,六亲不认,好友照偷,这才发觉,家外世界何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儿得意满志,忙得不亦乐乎。

《白云堂》给她偷山换水,邵大师给她一园芳草花卉、虫鱼飞鸟一网兜收。《制乐小集》难得赶集,偷儿却也食了他们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国,偷儿啃下他现代文学。祝老夫子打一个瞌睡,英诗放在袋里叮叮当当逃着跑。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偷来照贼路。“五月画会”“七月不会”时,斑斑点点,方块线条,生吞活剥硬“会”下去。诗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风上》,偷儿在去年的夏天拨开丛丛的水柳去找林达。惠特曼的头发长得成了他坟上的青草,一个不会吹口哨的少年轻轻给他理一理。荷马瞎了眼睛唱歌,你可别告诉旁人是谁偷了他的灵魂之窗。伊索原来就是奴隶,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只蛤蟆。沙林杰在麦田里捕来捕去,怎也捕不到我这宝贝。海明威你现在不杀他,他将来自己也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