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异乡的赌徒(第2/4页)

她换了一个坐姿,抱着膝盖沉思。深蓝几何图案的地毯上,搁着烟缸、茶杯。书桌一角的台灯,洒下柔和宁静的亮光。

“我只能说,生活把我教育出来了,哲学是基础,人生,根本不能问。”

沙漠给了她答案。定下来后,几乎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她开始对四邻产生关切:“以前的好奇还是有距离的。好奇的时候,我对他们的无知完全没有同情心,甚至觉得很好,希望永远继续下去,因为对一个观光客来说,愈原始愈有‘看’的价值。但是,后来他们打成一片,他们怎么吃,我就怎么吃,他们怎么住,我就怎么住。”

不会再把邻人送来的骆驼肉偷偷开车到老远扔掉了,对于风俗习惯,也不再是一种好奇的观察。

“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个性里逐渐掺杂他们的个性。不能理喻的习俗成为自然的事,甚至改善他们的原始也是不必要的。”

在她眼里,他们是很幸福的一群人。

许多沙漠朋友问:“你认为撒哈拉怎么样?”

她反问:“你呢?”

“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她重重的说着“最”,代他们深吸一口气。

“你有没有看过树?有没有看过花?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

撒哈拉朋友说:“在电影上看过。但是啊,你有没有看过沙漠的星空,我们的星,都像玻璃一样——”

撒哈拉人对这片大漠有着无比的热爱,她住久了,也有同样感觉。“想到中国,我竟觉得那是一个前世,离我是那样远,远可不及。”撒哈拉的家,就此开放了。骆驼肉做菜,也发觉不是那么不可忍受的事了。结交朋友,认识环境,《悬壶济世》和《芳邻》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她告诉我,在沙漠里学到最大一门功课就是“淡泊”。(反过来说也许是“懒散”。)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名,也无所谓利;他们就是沙漠里的一种产物,跟沙漠里的一块石头,一朵仙人掌上的小花一样,属于大自然。”

他们从不抱怨冷,从不抱怨热,也许知道世局,但并不关心;如果每一个人都像撒哈拉人,这个世界不会进步,但至少和平。

“更可贵的,他们是非常快乐的民族,可是并不刻意追求;这是最高的境界,也是最低的境界。”

她说,沙漠里,物资的需求几近于零,但仍然有精神生活。他们不一定了解宗教的真正意义,对于回教的“律”却信守不渝。他们也没有看过繁华世界,有水喝,有骆驼肉吃,就很满足了。

“政治意义还是要被瓜分时才恍然觉悟的。他们只知道自己属于沙漠,甚至很有钱的沙漠人到德国留学,回到沙漠后,还跟我说:‘多么快乐,又可以用手抓饭吃了!’”

说这些话时,态度是专注严肃的,但是,她的笑声、手势、连带弹烟灰的姿态,都十分俏皮、坦然,人事风霜的历练,似乎使她反璞归真。

她一直是理想主义者。

“学校并没有给我什么样的教育,而且,我一直希望离家出走,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哲学系三年级,她首次听到一张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非常感动。西班牙的小白房子、毛驴、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那样粗犷,那样朴质,是她向往中的美丽乐园。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到那里看一次,然后把哲学里的苍白去掉。”

终于成行了。

不过,今天的她仍然认为去西班牙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住在马德里大学宿舍里,既不认识什么人,语言也不通,唯一的依靠,就是家信。收不到信,就流泪,收到信,就关起房门不停的写回信。除了读书,她不知道如何建立自己,完全没有计划过日子。

“出国前,我的个性很不开放,始终所想的就是一个人生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常想死,想自杀,但是到了西班牙,看见别人的生活方式,才知道这样也是健康的,并不肤浅。”

听见音乐,他们就在大庭广众下旋舞,毫无顾忌。她想,怎么会这样开放?恐怕自己永远也做不到。日子久了,习惯了,她感染了他们热情的天性,不知不觉融入了自己的血液里。

她庆幸有这样一个宽阔的起步,另方面,又感到前途茫茫。考虑良久,她选择了德国,继续前程。

在萧邦和乔治桑住过的一个岛上做了三个月导游,赚了点旅费,一张机票,她到了德国,进入歌德学院,专攻语文。一天念十六小时的德文,九个月就取得德文教师资格,对一个外国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成绩,“但也是我留学生活最贫乏的一段。”

她轻轻地笑,抿抿嘴唇:“我一天到晚就在念书,对德国的人和事,完全讲不出来。我认识的德国,就是上学的那条路和几个博物馆、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