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故乡(第2/4页)

我扯到文字学,扯到仓颉。仓颉的四只眼睛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在我看来,它倒说出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有关中国文字的事实——它首先应该被看见。与你们“拼音文字”不同,我把中国文字自作主张地命名为“意象文字”,一个是“音”,一个是“象”,也就是说,你们的文字更多与耳朵干系,我们的文字更多与眼睛瓜葛。

也就是说,当英美诗人和中国诗人把文字作为自己诗歌创作出发点的时候,当然,这是假设,它们,我说的是诗歌,它们在观念上肯定南辕北辙,只是我更关心的是文本,也就是结果——在文本上会不会殊途同归呢?

因为当代诗歌在性质上已是国际诗歌,文字经过翻译,比如一首中国诗歌,被翻译成英语,当它在文本上出现的时候,我认为这一首诗歌它获取的并不是英语,而是一种国际语言——首先它不是汉语,同时它也不是英语。一首英国诗歌被翻译成汉语,我想情况也是如此。尽管我诗歌写作的一个方面是从文字出发,但我并不畏惧“翻译的丧失”,我相信只要这一首诗歌是真正之诗,它最终必定会获取一种国际语言。如果成功,可能就是宇宙语言。诗人说到底是用宇宙语言写作的未来人,是的,他未来。

但什么又是真正之诗呢?这是一个问题。或许还是哈姆雷特问题。

我猜想这是与心灵有关的语言,它越是个人,也越是国际。诗歌的神奇,就在这里。

我说了半天,大概一个诗人与故乡真可能没什么关系,我竟还没说到故乡。我跑题了。有时候,跑题是种能力。

我在前面说过,我诗歌写作的一个方面是从文字出发的,那另一个方面呢?

另一个方面,我想我从方言出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用方言写作。我从没有用方言写过诗歌,有时候为了达到某种效果,我用方言朗读。在这里,我可以用方言朗读一首诗。我先用普通话朗读一下,再用方言朗读,我认为它们的效果并不一样。

我所说的方言在中国方言区里,属于吴方言。在教科书上,吴方言代表是上海话。但在我看来,苏州话才是它的代表。吴方言写作,出现过两本杰作,一本《海上花列传》,一本《何典》。《海上花列传》有点像狄更斯小说,《何典》的趣味在中国小说里不多见,似乎更接近《巨人传》。《海上花列传》写的是妓女和嫖客的故事,他们的对话全是苏州话。明朝以来(公元1368—1644),妓女讲苏州话是一种时尚,表示自己的高贵。很不幸,我就出生于苏州,我的方言就是苏州话。我的诗歌写作从方言出发,是说我多多少少受到方言影响——使方言成为思维。或者说是我在诗歌写作中所关注的思维对象和思维走向。

中国的正统文化是黄河流域文化,那里出了孔子。苏州在长江以南,对于黄河流域文化而言,就是不正统文化。我以吴方言作为我写作上的思维指导,也就是说我有意识地在寻求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一个边缘者的位置、一个与正统文化保持距离的位置。这可能与我对诗歌的理解有关。

苏州在长江以南,长江以南的地方被称为江南,但江南常常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文化概念——或者说指的是一种文化品位。五代(公元907-960)时候,就有句俗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既可以看作赞美,又可以看作诅咒——对于一个黄河流域的人而言,江南太安逸、太色情、太腐朽了: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如今却忆江南乐”,此句甚可回味。这是五代诗人韦庄的一首词,词牌名是《菩萨蛮》。

到了北宋(公元960-1127),中国文化开始向江南偏移。请注意,我使用“偏移”这个词。也就是说,尽管文化开始向江南偏移,但它是“偏”的,并不“正”,它与黄河流域的正统文化是有距离的、是不同的。南宋时期(公元1127-1279)迁都杭州,更是带动江南的发展——起码是文化上的发展: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这是南宋诗人蒋捷的词。“泰娘桥”就在苏州,有一年我常常骑车经过。当然,已经是水泥桥了。想必当初是座石桥。唐代(公元618-907)的桥一般都是木结构的,桥栏髹饰红漆,古诗中的“画桥”,指的就是这类桥。宋代人更钟爱石桥。

从蒋捷词里,我们可以看出,同样是对时间的认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是多么不同,中国人的文化趣味到了宋代有个大变化——它从早年青春硬朗过渡到中年老态柔润,或者说是一个从偏硬到偏软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