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梦游(第4/5页)

京剧里的伍子胥背着把剑,还拿着支箫。一剑一箫,凡识字的中国人都对此崇尚,不识字的中国人更对此崇拜。我也爱剑爱箫。箫是“礼”的象征;剑是“法”的符号,但它们一旦成为象征和符号,我又不喜欢了。我喜欢有茶味的剑,有酒气的箫,什么意思?我有一位朋友,少年时期风神俊朗,追他的女性风起云涌,他在几个人之间犹犹豫豫,后来他在她家见到墙上挂着支箫,觉得非她不娶。我以为他是趣味的,要娶一支箫回家。我另一位忘年交嗜好酱菜,就娶一缸酱菜回家——这是民国年间的事,老先生娶妻,娶会做酱菜的女人。

鱼米之乡河鲜常吃,海鱼不常见。我记得父亲在天井宰杀乌贼鱼的情形,很清晰,没走样,几乎成为一幅世界名画:

他蹲在井台旁边,穿着军装,那时军管时期,机关工作者都会领到两三套军装。

一木盆乌贼,他一条一条杀着。

脏兮兮的身世被剖开,竟能从这样脏兮兮的身世里抽出一根银白色的凉透了的骨头。

摸摸,银白色轻盈无比,两头尖锐圆通着概括港口和观看。

它也会观看,看我。

在我父亲身后,是乌贼之血抹出的暗蓝。

乌贼之血是蓝的,暗蓝的,用手指去捻,捻在手指上,会越捻越蓝。

这情形之所以记得,也因为是我与父亲不多的一次我感到融洽的情形,或者说感到被爱。他杀完乌贼,挑根最大的骨头,为我雕艘帆船。

从乌贼脏兮兮的身世里能抽出一根银白色的骨头,我总觉得是条诡计。

公子光与吴王僚是堂兄弟,光的父亲诸樊,是嫡长;僚的父亲馀昧,是老小,诸樊死了,王位传给他的另一位兄弟馀祭,馀祭死了,王位传给最小的兄弟馀昧。馀昧死了,王位传给他的儿子僚,光作为嫡长诸樊的儿子,并没有不服,因为吴国一直有让国遗风。只是伍子胥到来,文化开始变化。

伍子胥是政治家,欲报楚平王杀父杀兄之仇实在是他对自己能力的检测,利用僚没有利用到手,他就巴结光,把专诸献出,去刺杀僚。由于伍子胥的出现,僚和光之间必然要死一个。伍子胥把僚利用到手,死的就是光,反之就是僚。让人死,这是能力检测过程中的高潮。

僚爱吃炙鱼,伍子胥设计,把“鱼肠剑”藏进鱼肚,届时让专诸手擘炙鱼时抽出——从炙鱼热乎乎的身世里能抽出一柄冷冰冰的剑,这是不是政治?

“专诸巷”至今存在,传说是专诸葬身之地,巷口鼓起一个鱼鳔,好像随时都会浮出,有家眼镜店开在那里,兼修钟表。我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眼镜要和钟表搞在一起,是提醒人们时间的流失是需要矫正视力后才能看明?最近才知道当初商人组织行会是因为经营眼镜和经营钟表的人数不多,两凑凑,合并一块。

有几位热爱文学的青少年住在专诸巷,记得一个叫“码”,一个叫“胀”。“码”有才华,却因为一点虚荣心而被中老年诗人毁掉。那时我也泥菩萨过江,有些部门找我麻烦。我只得写些爱国主义的、爱和平的、爱民族文化的、爱家乡的作品拿出去发表,用来安慰父母。母亲尤其胆小怕事,而父亲把我油印小册子悄悄毁掉(这一阶段的许多作品就这样失传,不知能不能找到“幸存者”)。我生活在一个谨小慎微的家庭,中国家庭——尤其是中小城市所谓的干部家庭——其实谨小慎微——非理性到极点的地步。那时,还有另外一件事,我的几页手稿是给一位中年诗人看的,它竟然出现在某领导办公桌上,某领导看到“阴户”这个词,就果断地把我姓名从我准备去的某个工作单位里划掉——后来我才知道,“阴户”不能随便出现,出现的时候应该这样:“×”。前几年我辅导儿子作业,见到1×1=1,差点脱口而出,“1阴户1等于1”。专诸巷里另一位热爱文学的青少年叫“胀”,他终于明白,遂开熟食店,卖起酱鸭,卖起咸鸡,卖起熏鱼。

这是小城“诗本事”,极其乏味,写它,是为引出“胀”和他的熟食,以便过渡到专诸的另一个版本:专诸是个厨师,也会经营熟食,还有拿手菜,但很爱财。详见《吴地记》,这里一笔带过。

专诸很像现在的苏州男人,怕老婆,爱财,会烧一手好菜,也敢杀人——但往往改用软刀子了。

怕老婆,爱财,是一个男人的美德;

会烧一手好菜,是一个男人的风度;

杀人不好。

“逃回延陵巷,延陵巷细长细长,像根竹竿。巷里没有一棵树,只能在人家天井中看到。这条巷之所以著名,因为巷里有两户人家手艺祖传,一户做萝卜干和酱,酱是豆瓣酱;一户做木梳”,这是我做的一个梦。苏州本没有延陵巷,延陵今属常州,唐时改为武进。“武进”两字大有暴力,它在梦中拐弯出现,是影射吃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