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第2/2页)

再回到刚才话题,其实也是老话题:地方性是民族性的保证,方言思维又是地方性的证据。仿佛航海的人,从碧绿的玻璃瓶拿出一块泥巴。也就是说,在地球村里,每个国家都是一句方言而已。都泥巴大的一块。政治,外交,和我在铺镇小学里所干的差不多。

我想起,不,应该说还记得另一次旅行。母亲抱我在膝,剥橘子吃。这也是我们母子迄今为止的唯一一次同在旅途。一只蜘蛛降落到母亲肩头,外祖父朝它喷口烟,云里雾里,蜘蛛高高在上地逃亡了。

蜗牛背着房子四处为家,而蜘蛛是扛着梯子的建筑工人,在这个世界的上面走动。

秋风,使他们的肉酱紫了。船舱外,纤夫们光着脊梁。这也是我迄今为止的唯一一次见到纤夫。我现在已不记得他们是拉着我们的坐船呢,还是其他船只?到了黎里镇上,已是晚霞鸭血。其实这不是我母亲故乡,即也不是我外祖父故乡,是我外祖父最后的工作地。外祖父渡过黄河之后,是一位地方越迁越小的邮政官。

头天晚上,我就发烧、腹泻、满布红斑。怕是水土不服。对我而言,是不服气这里的水土。反正我是结结实实哭闹一夜。一大早,外祖父就去请医生,母亲把我抱到门外,对着河水说:“让我儿子身上的不适掉到河里淹死吧。”

母亲常常会异想天开。现在也是如此。我觉得我的想象力,很大部分来自于母系社会。甚至影响到她的孙子。有一次,我儿子对他母亲说:“把你的心事统统扔到河里去,淹死它!”惊人的相像,并没有谁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我记得外祖父的屋前有座石塔,是经幢吧。孩子们折了纸飞机,看谁能掷过塔顶。就是经幢,但乡人们都叫它石塔。

掷过去,白色的一撇;掉下来,白色的一捺。处处有笔划,人呵,识字了。

黎里镇上的医生所开之药,迟迟不见效。外祖母说:“找苏州的土吧。”外祖母就把母亲的布鞋脱去,拔下银簪,先刮掉鞋底上她以为的黎里本地泥巴,接着,凑近一只空碗,精雕细琢般地往里刮她以为的苏州泥巴。刮得轻手轻脚,像是在擦,擦一根受潮的火柴。然后煎汤让我喝下。

习俗是民族文化的识字课本,也是对这个民族的心理暗示。对我这个孩子而言……我已忘记是不是产生效果。那一年,我三岁。而现在的我,早已相信,还可能深信:泥巴是我们的药。起码许多草药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

(当初,我只是想写三个有关泥巴的片断,唯一安排的是把童年作其背景,因为泥巴使我能够返回,返回到地平线上大家的生活。后来,修改这篇松散的习作时我突然发现,它每一段在说一件事:

第一段,“涂抹在身上的具体的泥巴”。

第二段,“作为对方言一个不确切比喻的抽象的泥巴”。

第三段,“介于这两者之间或曰具体转换为抽象或曰物质变化为精神的民族文化、风俗习惯的泥巴”。

无意之中,居然分出层次,也很完整——这一块“三位一体”的泥巴;这一块概括三块泥巴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