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流连光景不觉有年矣(第2/2页)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株是枣树”是枯笔淡墨,“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为湿笔浓墨。“一株是枣树”用笔短促,“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用笔悠长,又长又浓,不乏峭拔地拖出: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

鲁迅与张岱都是绍兴人。绍兴这个地方像块焦墨,相比之下杭州就像一点淡墨。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也就可以说鲁迅像块焦墨,相比之下张岱就像一点淡墨了。

而我把人想成几粒芥子,是浓不上又淡不下,迹近伧父。《陶庵梦忆》中有《张东谷好酒》,省略抄录于下: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山人张东谷,酒徒也,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舌华录》中的这两句,用的全是浓墨,浓得化不开,也就僵死。多读读这一段,能知写诗作文,墨有五色笔有八面。

灯下,《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我重读一通,鸡叫头遍时刻,想起哪一位遗民画家的题诗:“墨点无多泪点多”。亡国之痛,其实是痛得层次多多。对了,“墨点无多泪点多”,八大山人的诗吧,如果是八大山人,他的亡国之痛就是亡国之恨,张岱的亡国之痛,痛的不是亡国之恨,而是亡国之憾(这里的“恨”与“憾”,用现代汉语作解)。也正因为是憾,《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墨就淡淡的,而流连光景不觉有年矣。不见沉痛,但知蕴藉。沉痛是种蕴藉,不明白这点,也就不能明白《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好处。

鸡叫头遍时刻,是白色的时刻,上床的时刻。这时候脑袋里往外溢的白色,既不是窗外有一角是平白的,也不是读《湖心亭看雪》的印象。上床前,还有点恋恋不舍,就把《湖心亭看雪》向睡意朦胧的妻朗读一遍,她惊了一下,抬抬胳膊。

朗读完后不料我顿生画意,随手一翻,不料又翻到附录在《西湖梦寻》中的李流芳《题雪山图》:

甲子嘉平月九日大雪,泊舟阊门,作此图。忆往岁在西湖遇雪,雪后两山出云,上下一白,不辩其为云为雪也。余画时目中有雪,而意中有云,观者指为云山图,不知乃画雪山耳。放笔一笑。

是云是雪,本不需多辩,就像是笔是墨,也不需多辩一样。“张岱是明清小品作家中最知墨法的一位。最知笔法者,大约是钟惺”这类话,在鸡叫的拱桥之上回头一望,真是多事。

李流芳放笔,我却拿笔画起两张小品。几乎一模一样,一张抄上《湖心亭看雪》,一张题上这么几句话:

舟一粒芥子/人两三粒芥子/西湖洒点/淡墨//那是痴。看似不痛不痒/之间:大白天亮//古人乘兴日常起居/他们不说文化//二00一年元月十五日/觉得干干净净的/还是身体//上千年里的某刻/曾与几位朋友/走到断桥边/突然断了//出神的墨淡得看不见/见老的青年时代/到杭州就到远处/不想想我们//多情常跑前世作孽/墨淡得看不见

“曾与几位朋友/走到断桥边/突然断了”,这几句话倒是“史实”。二十年前,我与几位朋友游杭州,走到断桥,突然断了——当然不是桥断,断了的是断桥边凉亭上一根朱漆栏杆。当时冒出异样感觉,只是湖畔白糖桂花藕粉实在好吃,这感觉我也就没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