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唱和

“城南”两字,真好。字与字的搭配,也是山山水水,一言难尽。有的是字形和谐,有的是字音协调。文章的高下,这是之一。我以前说过,看杜甫诗,一定要看繁体字本,而李白,似乎用简体字排版更好。看“城南”“城东”“城西”“城北”的字形吧,也巧了,“东”“南”“西”“北”几个字,字形都是对称的,问题在音上。说“城东”,这“东”音太响,含它不住,像敲着一面鼓;说“城西”,这“西”音太压抑,仿佛蒙在鼓里;说“城北”,“北”音急促,鼓被打破。就是“城南”好,这两个字念出,有花开缓缓的慵懒和从容。慵懒多一点。慵懒是美学上极高品位——王羲之《兰亭序》里有种慵懒,慵懒是高贵的,慵懒也是寂寞的。慵懒到荒凉,一览众山小。“城南”两字真好,我烧晚饭时,正随手翻着杨维桢《城南唱和诗卷》,他的这幅书法写得“屑粒簌啰”,好像米粒在沸水之中滚动,“雪粒速落”,好像城南下雪,夜归人深一脚浅一脚回家。

杨维桢《城南唱和诗卷》,比他的《晚节堂诗》摇曳,也比他的代表作《真镜庵募缘疏卷》敏感。也许还是我喜欢“城南”的缘故吧。乱世间,有几个朋友唱和,又于城南,不幸中之大幸耳。乱世间的友谊是极其珍贵的,况且“以文会友”。天意人事乖张多违,也只有依持文心诗肠了。杨维桢《城南唱和诗卷》,在我以前的记忆里,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像竹节霜根。不,竹节兰根,镀银的竹节,抹粉的兰根。

元朝书法以琴作比,“吴声”与“蜀声”也。赵孟頫、鲜于枢“吴声”,绵延徐逝;杨维桢、张雨,不妨认他们作“蜀声”,激浪奔雷。元初书风的平湖淌到元末,成为急流。但元朝作为一个朝代,的确短暂,所以也或许平湖与急流是共存的,只是黄牛角水牛角而已。骑在青牛背上出关的书家一个也没有。赵孟頫、鲜于枢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但没有出关,杨维桢、张雨不记得关在哪里——他们在城南玩耍,来都来不及呢。我见过杨维桢一段文字,是写给张雨的,现在想来,大概有这么两句:“几年未见张公子,桃花观里唤真真”,到底是“桃花观”还是“桃花庵”,想不起来了。还是“桃花春里唤真真”?下个“春”字,奇崛稍些。

可能杨维桢铁笛吹得最好,柳枝竹枝,桃花杏花,不在柳边在桃边,他吹着铁笛,声遏行云,一腔愁怨谁人见?喝酒!他的诗不怎么样,元朝江南,几乎没好诗人,元朝中国也没好诗人,即使天赋如杨维桢的翩翩云鹤,一直生活在鸡群鸡窝,鹤脖子鹤膝也会短的。我猜想杨维桢铁笛第一,因为铁笛我没听见,所以第一;书法第二,诗文第三。赵孟頫书法也好,但我兴趣不大,直接看王羲之就是。杨维桢书法,虽然不能说前无古人,而新意常有。他比他的本家杨凝式更野——杨凝式是鳜鱼时节潇洒的斜风细雨,杨维桢是青蛙乱蹦的雷阵雨。但“城南唱和”这个场景真好,乱世间的愁怨,让后人不容易看出,也真好。文章的高下,这是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