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春片段(第2/3页)

这个合作社在东村,加入合作社有两百来户农民。这里的农民极其勤劳,我很难确认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身份随着季节和爱好变化,一会儿是茶农,一会儿是果农,一会儿是养蜂人、渔民和蜜饯制作者。

由于汤总讲的问题很专业,要上午下午讲两课,我听不懂,就把孙厂长拉走,让他陪我玩。我和孙厂长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还是同桌,有一次自修课上他问我怎样才能写好作文,我说要吃墨水,他果真吃下一瓶墨水,满嘴纯蓝(我记得他当时喝的是纯蓝墨水),我则被班主任痛斥一顿,并交了张检查。

我们先去禹王庙,说确切点,是先去禹王庙那个方向。禹王庙我以前去过,觉得一览无余。跑到禹王庙附近山路上,俯瞰它的背影。好像不是背影,是侧影。如抹如点的禹王庙楚楚动人,而远山一层一层叠在一起,透明得像是用丙烯颜料画出。

缥缈峰淡墨般的。一心说(孙厂长大名一心),大概是缥缈峰。正因为它缥缈,大概就更好。今天天气介于阴阳之间,也够缥缈的。

继续往上走,我说上面有个公墓。去年我来过,在公墓的一块大石头上睡过觉,并写诗一首。回家查阅文档,诗题《五月,上午,栗子树林》,写作日期二〇〇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这面坡上的杨梅树长势苍翠,我去年竟然在这首诗中一字未提,看来我那时候还不认识杨梅树。尽管我在字面上一直喜欢杨梅树。杨梅树下有片茶树,竟也没有注意到。而茶树我是早认识的。

下山时候,我看到禹王庙堤下一条条波浪,好像可以抓来煮了吃的白鱼。

绕岛一圈。一路上读着农事诗——一位老年农妇拾掇着百脚笼(百脚:蜈蚣;百脚笼:渔具),她在给百脚笼换网,刚换上去的网耀眼得宛如婚纱;一位中年农夫劈着柴,还是有不用煤气的村民,他放下斧头,看我们的吉普车过去;一位中年农夫扛出木梯,靠在房上,他爬上屋顶,我估计前几天雨雪,屋漏了。

中午去阿五的洞庭山碧螺春购销点吃饭,阿五是收茶叶的,收来的大部分茶卖给汤总茶厂。他们合作默契,据一心说,阿五知道茶厂的要求,基本不吃退货。所以一心来西山往往找阿五玩,有的供应商常常会吃退货,一心说和他们热络了不好办。一心到西山,吃不完的酒肉饭,像一个古代文人那样处处受到礼遇。

阿五五十岁不到吧,他有个笔名,叫“一文”。他写书法,颜字学得颇有功力。在我的要求下,他拿出他写的几幅行书给我看,我也实话实说,字的结构很好,笔法也不错,就是还不知道墨法。

阿五说:“是的,是的,墨分五色。”

我一个人喝着酒,一心滴酒不沾(倒不是因为开车),阿五也滴酒不沾。边吃边聊,阿五拿出他妻子的伯伯所临《唐拓十七帖》,装订成一个小本子,笔墨俱佳,尤其让我感兴趣是老先生的附言——可以说是日记,用蝇头小楷写在纸边: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九日上午星期一天晴临《十七帖》P.17)上午上山采药,锄头柄断,即回家。只有采到桔梗二只。

引文标点是我所加。老先生名“罗达梁”,小本子封面上还写有“《唐拓十七帖》”“一九九七年九月至十月”“时年七十有八岁”等字样。

刚才阿五一边拿出他妻子的伯伯所临《唐拓十七帖》,一边说:

“我老伯伯写字,还懂中医,家里挂满他自己采来的药。有一次锄头柄断了,他就回家。他全会记下来的。”

我接过手一翻,就翻到了,也是缘分。在“P.17”前还有一页,也是“九月廿九日”这一天临的,我估计老先生一天会临上几页,结束之际就写点日记。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九日星期五晴天下午临《十七帖》P.1)第一天早晨服用白果调鸡蛋冲服。卖鸡蛋10只,计4元。

吴方言里买卖不分,很容易引起笔误,不知道是卖给别人十只鸡蛋得四块钱,还是从别人那里买十只鸡蛋付了四块钱,根据上文,似乎应该是从别人那里买十只鸡蛋付了四块钱。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日星期六下午临《十七帖》P.2)大栗子每四元至五元。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五日星期五上午临《十七帖》P.9)阴有小雨,23—24℃。穿棉毛裤、尼隆衫加绒线衫。秋分后第二天。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六日星期五上午临《十七帖》P.12)宇红的女儿满月,剃头。

标点真是困难,比如“宇红的女儿满月,剃头”这一句,苏州人有小孩满月剃头的习俗,况且还有讲究——女孩满一个月剃头,男孩要两个月(当然不到一点也行),俗称“双满月”才剃头,这句话指的就是这件事的话,标点个逗号没错。如果指的是两件事呢?宇红的女儿满月和老先生自己剃头,也不是不能这样想。我忽然觉得标点的重要。中国文化是讲究细节的文化,标点在以前却不发达,这倒也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