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集》两则及说明(第2/3页)
卖水蜜桃的,都说卖的是无锡水蜜桃。就像作家协会的司机所言,他迎来接去的南来北往的作家们,都感觉自己是最好的作家一样。作家要卖的桃子,也不会是水蜜桃,一般而言是统货胆汁桃:皱紧了眉头作拯救芸芸众生状,吃尽了苦头写以为的凤凰遍体文章。为人生的作家卖桃子,为艺术的作家吃桃子,我想都很好,如果硬要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话。不好的是那些有剽窃爱好的作家,常常下山来摘桃子。在苏州,一到夏天,街上卖水蜜桃的,都说卖的是无锡水蜜桃。无锡水蜜桃在江南一带,很是有名。卖桃子的挑着蒸笼,一层一层地放着姑且的无锡水蜜桃,精致点的,还在上面撒几片露水蒙蒙的桃叶。看到蒸笼,我很开心,像是要过年。记得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祖母用蒸笼,好像只在年夜饭后蒸年糕才用。蒸笼在灶头呼呼地飘着白汽,这时候,就能闻到桂花和白糖的香甜。
桂花一开,日光里都是碎碎的金粒,在蹦,在跳,蹦过一泓秋水,跳过半堵影壁。而到夜晚,月色间的桂花,只听其香,不谋其色,这色已无足轻重,因这香正流金溢彩。香即是色,仿佛一入侯门而悄然寄水而出的几片红叶。
桂花开的时节,我发现一个恶人。
他的门前有棵老桂树,到时几位邻居老太会釆一些桂花,用来糖腌。土话说渍,盐腌糖渍。但《现代汉语词典》里没这个说法,只得普通话地规范为糖腌。糖腌桂花,简称“糖桂花”,蒸年糕时放一点,也煮在汤圆里,无馅,娇小,我们叫小圆子,即桂花白糖小圆子。这是传统的风雅。老太们采一些桂花,也不折枝。他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说:“多采点,多采点,不采也要谢的。”我姑祖母也去采,他吞吞吐吐地劝阻了,后来才知道他在上面喷了“敌敌畏”。他在上面喷了“敌敌畏”,用自己的尿液稀释。糖腌的桂花不能水洗,否则败香。他在桂树上布置好作业后,就在一旁等邻居老太们来完成每年的功课。他手抄在身后,笑眯眯地说:“多采点,多采点。”他对我姑祖母发善心,想来是有点内疚:借走一套民国时期的漆器,说是弄丢了。
姑祖母对祖母说道:“人心多么龌齪!”祖母望望姑祖母,说道:“不是龌龊,是恶毒。”
所以至今我糖桂花一概不吃,也就在很多地方失却传统的风雅——由于一个人的恶毒,这生生流转的风雅传统在我身上竟“咔嗒”终止。
见得最多的是凤仙花和鸡冠花,我喊作“指甲子花”和“鸡冠头花”。凤仙花可以染指甲。因为我的祖母和我的姑祖母和我的邻居老太都这么喊的:
“呀,指甲子花又开了。”
开了一甲子。
“长得还真高!鸡冠头花。”
这鸡冠头花!
鸥鸥外外鸥鸥
鸥鸥外外鸥鸥是一个诗人的回声。是一个诗人名字的回声。当我们循着这回声找到枯木荒坡之上,就会见到这一个诗人。就会听清这一个诗人的名字。这个诗人,是个名字都成问题的诗人。有时候写“鸥外鸥”,有时候作“欧外鸥”。有一次,这个诗人的朋友对他说,你这个“鸥外”,像森鸥外,再说,也没有“鸥”这个姓。他把它改为了“欧”。森鸥外是日本作家。那时,正在抗战。鸥外鸥睁大眼睛,“哦”了一下,“鸥”就在飞翔途中欠欠身体,成为“欧”了。欧罗巴之外的一只亚洲鸥。这个诗人原名李宗大,名字也不错。“宗大”,有取法乎上的韵致。还是不及笔名。鸥外鸥这笔名倒着读也是鸥外鸥。即使改“鸥”为“欧”,声音上还是倒得起来。不会倒成鸥内或欧内,欧内是欧内斯特·海明威。鸥外鸥有时候就像欧内斯特·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是《老人与海》之中的老人,或者是那条鱼。那个老人和鱼,在鸥内斯特·海明威看来,完全是一回事。我不是这个看法。我的看法要简单得多。简单得像一个老渔夫只想打到一条大鱼;简单得像一条大鱼最后只成为一副骨头。这简单吗?像吴清源所说的“不搏二兔”,这简单吗?但我还是把《老人与海》看作简单的故事,一只有关打鱼的故事。就像我把把鸥外鸥看作简单的故事一样。一只有关写诗的故事。一只有关一个人一生只想把诗写好的故事。一只有关一个人一生不怕冷落只想把诗写成自己的诗的故事。诗的故事并不都是要写好,或者说把诗写好的故事。有时候能够写坏,这就不简单了。写坏的时候往往是把大家的诗写成自己的诗。这样,就是一只有关写坏的时候往往是把大家的诗写成自己的诗的故事。西线无战事,诗坛无故事,尤其是写坏的故事几乎没有。写坏的诗像一个坏孩子,不听大人的话,发脾气。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多好。起码是多好玩。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喊叫或沉默地与大人世界挑战,多勇敢,也多好玩。不听大人的话,发脾气。一个大人常常迁怒于人,那么,为什么就要求孩子发的脾气都要有道理呢?这是什么道理!但鸥外鸥是只故事。起码他的笔名是只故事。鸥外鸥的诗歌我只看过三首以及七八个诗片段,我很惊喜。给你一个惊喜了没有?我不知道,我是确确实实很惊喜。据说他一生只出过三本诗集。两本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的。有一本叫《鸥外诗集》。鸥外鸥又姓鸥外了。既然可以改姓为欧,当然也能复姓鸥外。鸥外鸥对姓名的这种随意的态度极让我钦佩。他使自己的姓名也成为他创作着的诗歌的一个部分。只是让户籍警感到麻烦。反正那时还在一九四九年以前,都是流氓恶棍警察,麻烦麻烦他们也好,这也属于正义的表现。我想鸥外鸥唯一用行动表达正义的事件就是把自己的姓名改来改去,以麻烦敌伪时期的户籍警。鸥外鸥对姓名的随意态度让我钦佩,就像钱鍾书对姓名的不随意态度也让我钦佩。据说,他的“鍾”必须是“鍾”。这都是一种自由。或许是仅有的自由了。就是这自由,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比如我“车前子”的“车”,繁体为“車”,但常被人改回去。我的愿望很简单:人穷呵,想有一块田。繁体的“車”中依稀有“田”。从鸥外鸥这种随意的态度中,我感到自由的气息。一个怀抱着自由元素的诗人,自由召唤出创造力,使他在生活中发明诗歌。或曰在诗歌中发明诗歌。诗歌像电。一八二〇年,丹麦物理学家奥斯特和法国物理学家安培发现电流的磁效应,十多年后法拉第又发现电磁感应现象。于是,在电能这个概念中,皮克希、惠斯通、西门子发明电动机与发电机。于是,德波里发明发电站与远距输电。于是,爱迪生发明电灯电影。于是,亨利和莫尔斯发明电报。于是,贝尔发明电话(像有种感应,写到“电话”,电话就响:是妻子打来的电话,与本文写作无关,内容故略)……一代又一代诗人,在诗歌这个概念中,发明诗歌。或者说一个又一个诗人,在诗歌这个概念中,发明诗歌。或者说,一代又一代诗人在享用着一个又一个诗人的发明。我不知道鸥外鸥发明什么或没发明出什么或将发明出什么,因为他的诗歌我读得很少。鸥外鸥的第三本诗集,我见到过,但没有买。那天,我和女孩约会。约会时手握一本诗集,不管是鸥外鸥,还是王中王,感觉上总有些作派吧。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想想近二十年。这本诗集的封面大概是米黄的,黄永玉题签,鸥外鸥自己画上几笔:若粗若细若枯若腴的几根白线。那时候,我挺喜欢黄永玉的画,心想:呀,国画也可以这样经营。后来只钦佩林风眠。翻了翻诗集,一些字扑面而来奇峰突起,像桂林的山。从此,我较为留心鸥外鸥的作品,总是无缘。一些诗选集和诗辞典都收了我的作品,独独或几乎不见鸥外鸥的(印象里只有一本收了我读过的一首),我感到汗颜,像做错一件事。最近读到徐迟两篇文章,都是有关鸥外鸥的,其中有种滋润又孤独的友情,竟温暖了我。我想鸥外鸥有这么一个朋友,九泉之下应该含笑。友情往往是孤独的。友情往往是死亡才能开出的玫瑰。李宗大在海边散步之际,看见飞翔的白鸥,年轻的心一阵颤栗,就在这颤栗的迷醉中,给自己取个笔名,几乎脱口而出:“鸥外鸥。”鸥鸥外外鸥鸥……他想自己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只鸥。我们都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只鸥。我想我们都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只鸥。不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个人——非古人所言之“鸥盟”。用吴叹的眼光来看,这很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