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格言的脸面(第2/3页)

37.蜷缩在穷乡僻壤,一本没意思的书也会读出意思。

38.书籍稀少的年头,意义茂盛。

39.我真为他高兴:我对他一无所知。不是这样吗?

40.诗人被冷遇很大程度上应归结为诗集这种形式,它能从随手翻开的哪一页上读起——像在狂购涨价之前的粮油和折价之时的内衣队伍中大大咧咧的插队。诗人容忍了这不文明不礼貌,插队者自然就冷遇了社会公德。当然,诗人不代表社会公德,社会公德只在第39段上出现。

41.理念设计:在诗集里放一块金币,再安下个机关,只有从头至尾读完的人,才能得到它。这像是一个寓言:把荒地挖掘一通后,找到金子。这是小时候就听说的一个寓言。

42.要么不读,要读就从头读起。决不随随便便地乱翻书页,这像是极不礼貌地打断人家的谈话。读上几页后实在觉得无趣,也就不要抱希望,尽可以把书放下。还可以对书说一声:“对不起,我有事先走。”这样才不失君子风度。

43.他来我处总哗哗翻书,几乎使我难以忍受。几乎使我可以忍受的是在酒席上仕女掏鼻孔和长官用筷子剔牙齿。

44.爱吃鱼的人,常会心满意足地望着吐出的骨刺:像一位农妇拾掇柴禾。

45.饮食参预了历史的发展——大摆鸿门宴。

46.音乐参预阴谋:高唱空城计。

47.死在韩愈笔下的人,是有福的。

48.黎明的大地上,一个人挑着空桶汲水来了。河流很浅,看上去很深。阳光没有照到的地方,都会产生某种深度。

49.黑暗的卵形。在蛋壳中的一根羽毛(如果可能的话),它或许更会感受到将要吹拂它的微风。尽管它已产生,风还在地平线外。

50.地平线,有时像挂在裁缝脖子上的一把软尺。大地,有时像位裁缝。地平线,有时不像挂在裁缝脖子上的一把软尺,而大地还像裁缝。它常常给自己做着衣裳:春天对襟的翠绿,夏天无袖的火红,秋天圆领的金黄,冬天垫肩的雪白。只是现在的大地——箱橱中的绫罗绸缎已快用完。

51.深度产生在黎明时期里的黑暗年头。这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52.旷野是一根横线挨着一根横线,仿佛荡漾的回声;城市是一根竖线挨着一根竖线,仿佛立正的士兵。这一根根横线与这一根根竖线交叉不到一起,交叉之际,也是以横线的减少作为代价。要不了多久,地球上都是竖线,我们四脚朝天横躺地上,算作对缺乏的补充。这些人,不是苦役犯,也是艺术家。

53.每个楼层相同的公寓:在同一位置上吃饭;在同一位置上盥洗;在同一位置上睡觉。噢,我把床搬到最不可能放床的位置,免得心安理得地趴在他们上头。这多不平等。

54.二月早晨对面大楼的窗户:X光片上的肺部。大楼背后的朝霞:天空咳血。咳,咳,咳。朝霞使我迷醉而血让我震惊。我想起蒙克的绘画,这是一位我所知道的艺术家中大概是唯一使我既迷醉又震惊的画家。蒙克的绘画里,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变化,确定。不是哲学意义上的那种。是钟表上的。所以蒙克会对“马拉之死”感兴趣,这个题材在他那个年头,已被所有的画家丢开。马拉死于时间,而非暗杀。

55.塞尚是几何老师;克利是代数老师;康定斯基是物理老师;米罗是化学老师;摩尔是生物老师;达利是生理卫生老师;博伊于斯是政治老师;沃霍尔是市场经济老师……梵高是个学生。只有梵高是个学生,甚至有点笨拙的学生。这多不容易。对了,还有毕加索。毕加索——是个体育课代表。

56.在南美(国家我忘了),有一位含中国血统的画家(名字我忘了),曾有一幅画叫《鸡叫头遍》,影响我一年的欣赏趣味。后来见到他一批瓷盘画,大失所望。我替他着急:画这么多干啥?有的人只要登上山头喊一声就行了。有的人也只能喊一声,这与才华并无多大关系。

57.赵无极的抽象画:像人类刚发明颜料和墨。

58.傍晚,我在铁路桥上站立片刻。过往了两辆列车。两辆列车上都有人扔出药瓶。我把它们拾在一起,有五只。说不定还有被我漏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一路吃药,为了到达远处或不远处的目的地,这要多大的勇气!我整整衣裳,向早已看不见的列车鞠了一躬。周围没有人。

59.在傍晚的光辉中,我低垂着头,抬高自己的影子。在上一个台阶的时候。

60.好久没有通宵写作了,今晚,我决定再次品味翌日的头昏脑涨。妻子在隔壁房间里不时醒来:在她醒来的时候,我都能写出一些自觉精彩的段落。想想也可能是精彩的。仿佛水到渠成一样。文章的精彩部分,其实也就是该精彩时它自然而然就精彩了。我感到被呼应的柔情蜜意,这在过去的通宵写作中是从未有过的。我知道妻子睡在一床薄薄的淡蓝色的棉被之下,我想象急急的河流中捺出一条若隐若现的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