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散页(第2/2页)

Jeff,一个姓名在脑子里一闪,简直像在路边酒吧听一张三十年代的老唱片。Jeff,我们已好久不通消息。当我写下“Jeff”,我像看到“盘在帽子上的蛇”。语言是一条盘在帽子上的蛇;而文字是蛇,也是帽子。更确切地讲,文字就是“盘在帽子上的蛇”:当我们看到一条盘在帽子上的蛇时,文字就成“一条盘在帽子上的蛇”了。概念却是不能被看见的。也不能被听见。当诗歌成为诗歌这个概念之际,我们就可以欣慰地不在作品上署名,就像风不在云上署名,水不在石上署名,但又实实在在风起云涌水滴石穿。因为有云,风成风这个概念;因为有石,水成水这个概念。因为有诗人,诗歌成为诗歌概念。反之,诗歌这个概念又使诗人之所以为诗人。我想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不署名的时代,或者说是一个来不及署名的时代。文化的泛滥淹没姓氏,这将是概念生产的大好年头。

喻能浑身通晓地进入宗教、情感、世界、村庄与鸟窝。还有稻草堆。宗教是一个靠得住身体的稻草堆,当稻穗被世俗生活所割去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也只是这稻草堆了。碧绿的蛾子飞过一茎稻草,天空蔚蓝。牛是最理解宗教的一种动物,它吃稻草,像我们使用方言。

喻,会使一首诗或一篇文一丝不挂,或通体锦绣,或原形毕露,或立地成佛。

喻的方式比一切技法都要古老,它来自祖先的恐惧和窃窃私语。喻当然不是技法。技法们在摩拳擦掌时候,喻则在一旁睁大眼睛。

我写完《拓片与影印本》这组诗后,他人的一切诗歌作品我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一直没找到命名方式。后来,听一位画家讲起一件事:他曾和一帮画家去拓长城,半个月下来,忘记自己是位画家,只觉得劳累与苦,是个体力劳动者。有次,从长城下来,在一个岔路口,看到一位中年人正画着八达岭导游示意图牌,感到很新鲜,且连连叫好。那位中年人很不好意思,但他们是诚恳的——绘画竟如此新鲜!像孩子,像童年,把能画像一件东西的人都看作大师。

可以这样说,他们又发现绘画。

归来的新鲜感常常使我发现他人作品的精美绝伦。我日常里的谦卑,大约就源于此吧。

骑自行车回家。而我往往是觉得自己扛着辆自行车,茫然四顾地走在路上。

昨晚,我梦见田间。我要为他编一本诗选,在他的小院里。他把他一生的诗集堆满几只板凳。有一本封面红色,我尤为迷醉。但他并没有和我谈诗。他拿出几只瓷瓶,有一只椭圆形的,他说:多美。年轻时候,我们都叫它蛋。我很喜欢蛋,只是从没写到诗里去。说到这儿时,他哈哈大笑。

喜欢的情感恰恰是在诗之外流露的。我如果也喜欢蛋,我就先吃掉它,然后再喜欢它。但那是一只被叫做蛋的瓷瓶,就像一座被称为诗歌的迷宫。

而红箭头指向场地,它似被线团缠绕住的针。

诗歌是飞天:没有翅膀的飘动。有了翅膀,就是散文、小说之类的飞机。在街头,人们常常会停下身来,看一架飞机飞过,并惊讶它为什么不飞得高一点。如看到飞天,就中邪了:希望她掉下来。

关心心灵,关心体魄,对肤色就不大计较。肤色的地位有点像诗歌——一般人大致是缺乏兴趣的。散文是心灵;小说是体魄。诗歌就是肤色。心灵会转换,体魄会变化,而肤色永远如此。他狠擦白粉或暴晒太阳,也没有谁会以为他是白种或黑人。越是外在的东西越不能转变,诗歌的确像是一块皮肤:无论多么晦涩,它也是暴露的。

所以读一首不明国家的译诗时,也能直觉地分辨出这块皮是从哪头牛羊身上割下。

“夜深人静”。

“夜深人静”。

“夜深人静”。

这是句陈词滥调。常常就是找不到比陈词滥调更贴切、传神与纯朴的描述——我们的困境。

某年某月某日记于夜深人静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