鲽鱼头

既然鲽鱼头已经上桌,我就以鲽鱼头开头,但一时没什么好写,还是写写我刚才打好腹稿的糖桂花。糖桂花——它的属性,说是香料吧,不是;说不是香料吧,也不是。我只能把糖桂花叫作香,一种香。“对面山上我要命的二妹子唉”,也是一种香。一伙人吃饭,一个研究俗文化的教授一口气唱了不少酸曲,怎么啦?我猛然闻到糖桂花香。

昨晚的饭店是潮州馆子,以前在那里吃过鲽鱼头,肥沃、温润,而又有一点晦涩,简直有很好的艺术品质。我对妻子说鲽鱼头就是比目鱼头。一个在海港边长大的诗人说不对,鲽鱼头就是鲽鱼头,比目鱼头就是比目鱼头,它们是两种鱼头。我坚持认为鲽鱼头就是比目鱼头,比目鱼头就是鲽鱼头,只有在两种情况下鲽鱼头不是比目鱼头比目鱼头不是鲽鱼头,一种是在知识的繁琐中,一种是在哲学的深奥里。一个研究经典的流浪艺人说起明清之际的跨朝代人才李渔写过一个传奇就名《比目鱼》,比目鱼是爱情形象。如果名《鲽鱼》,就看不到爱情了。我说这比目鱼游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成为另一种形象,我在外滩,听到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尖叫(我已经把沪方言翻译为普通话):“操你妈的,还敢对我大眼瞪小眼,你以为你是比目鱼呵!”这是我上海印象之一,我觉得上海女人的修辞能力江南第一,破口大骂还不忘比喻,比莎士比亚戏剧中人有文学修养:“可是她还自称为童贞女哪。淫妇,凭你自己的话,就该把你和你那小杂种处死。不要讨饶了,怎么说也不行。”喋喋不休的昨晚的鲽鱼头没烧好,吃剩大半,因为“你以为你是比目鱼呵!”多年以来,我没见过精益求精的酒家,只见过一天比一天粗制滥造的馆子(于是厨师成食客的敌人,或者食客成厨师的敌人,彼此一天天烂下去)。一个社会的浮躁、粗暴、奸诈与急功近利在饭店会得天独厚到几乎可以不加掩饰地体现。

那家潮州馆子有芡实汤,芡实就是鸡头米。芡实汤居然是芡实与芋头、银杏同煮,太热闹了吧,也真勇敢。我想如果叫芋头汤,更名副其实。人的口感需要修炼。我以前觉得新鲜的鸡头米与糯米圆子同煮,是最好的。现在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新鲜的鸡头米,什么也不要添加,用矿泉水煮,温吃,风味殊佳。(你的心情是淡的,新鲜的鸡头米让你不淡;你的心情是浓的,新鲜的鸡头米让你不浓……)(这样,这样我就不需要正襟危坐了,这样我就不需要一声不吭了。我也可以坦胸露腹,甚而推心置腹……)新鲜的鸡头米常常能使我的心情在不浓不淡之间,沉沉树荫下,落花也清丽,一天过得快——因为愉快。用矿泉水煮新鲜的鸡头米,如果手边有泉水、井水,当然更好。不新鲜的鸡头米,就要添加什么了。添加白糖,添加糖桂花。甚至可以添加比目鱼。甚至可以添加整条比目鱼而不仅仅是鲽鱼头。昨晚我闻到糖桂花香,今天去食品店买糖桂花。说糖桂花不是香料吧,那它是什么!付钱的时候,我想我不喜欢“香料”这个词,让我觉得像是“饲料”的兄弟。香而不料,料你也想不到!卓尔不群,糖桂花开,它更愿意面朝人海,虽然比目鱼的确大眼瞪小眼地在人海里愤怒,由于近视而成为眼镜蛇……糖桂花的香,香得可圈可点,香得有节奏,可惜端午节忘记买了,否则白水粽蘸糖桂花,凑合着也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意思。但鲽鱼头不同意,即使是被厨师烧坏的鲽鱼头,它也说:“万事开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