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淘饭

美食是一个概念,食美是另一个概念。“夜雨剪春韭”,春韭是很平常的东西,但因夜雨,就是美食了。美食是氛围,食美是材料。我是读到杜甫这句诗后,开始吃韭菜。尽管曾临过杨凝式《韭花帖》并知道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的一个比喻:人的脑袋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长。学习此雄文时正读小学,我们常把手张作刀样,彼此冷不防“咔嚓”一下。现在我的后颈上还一阵苍凉。杜甫改变我的习惯,看来诗歌还是有用。当然也只能对一部分人有用。我的一位朋友也不吃韭菜,我把这句诗告诉他,没什么反应。后来说则《笑林广记》上的笑话,他竟把韭菜盘端到自己嘴边。《笑林广记》上说,韭菜壮阳。

平日里读古人诗,觉得李白是不要下酒菜的。而短命的李贺,这么瘦,爱吃青蛙。他说:“食熊则肥,食蛙则瘦。”想来唐朝害虫不多,吃掉些青蛙也无妨吧。吃多了青蛙的李贺,颤巍巍骑在驴背上,像被驮着的一根枯枝。宋朝是“以茶代酒”时代,比较理性,胃口也小,但吃食范围有扩大化倾向。《山家清供》中有道“银丝供”:

张约斋性喜延山林湖海之士。一日午酌,数杯后命左右作银丝,且戒之曰:“调和教好,又要有真味。”众客谓必脍也。良久,出琴一张,请琴师弹《离骚》一曲。众始知银丝乃琴弦也。调和教好,调和琴也。又要有真味,盖取陶潜琴书中有真味之意也。

甚至还有吃墨的。陆树声《清暑笔谈》中记载东坡所言,“吕行甫好藏墨而不能书,则时磨墨汁小啜之。”

“南园苦笋味胜肉”(黄庭坚句),宋朝人吃的是味,看来不太注意营养,精气神自然就弱了。同称得上英雄的项羽和宋江,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一个只得无奈地承认手无缚鸡之力。这是与饮食有关的。

饮食是一门科学,美食是一门艺术。

学习现当代散文,我以为最具美食心态的是周作人与汪曾祺。还有郭风。郭风著有一篇记福建小吃的大作,干净老到。郭风这几年的作品,惜未见其结集。周、汪与郭的吃,是小品类吃,不说吃出民族文化,起码吃出传统情趣,也吃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这种吃有点守旧,甚至还有点寂寞。

在昏暗的客堂里,一只虚无的老虎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把“老虎脚爪”在八仙桌上移动,直到傍晚来临。有些食品名字很怪,还有一种在童年时也常吃的食品,叫“蟹壳黄”。

包天笑所著《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一书中,有“食物奇名考”一节,收有“蟹壳黄”与“老虎脚爪”,现抄录于下:

蟹壳黄 烧饼的一种,中有葱油馅,中产阶层的食品。

老虎脚爪 此为儿童的食品,我在儿童时代颇嗜之,面制品,渗以糖,以象形得此名,现已绝迹了。

“蟹壳黄”这种烧饼,也是“以象形得此名”,它烘得蜡黄,形状大小如蟹壳。那时确有便宜的烧饼,有甜有咸。甜的做成圆形,咸的做成椭圆形,名字直截得很,像穷人家的孩子,甜的就叫“甜大饼”,咸的就叫“咸大饼”。我想起来了,咸的两分钱一只,甜的两分半钱一只。那时候物品标价带半分,我是写到这里才想起的。“蟹壳黄”也只有五分钱一只。吃五分钱一只的烧饼就是中产阶层,恍如隔世。

包老先生认为“老虎脚爪”现已绝迹,此话不确。此书著于七十年代左右,他已身在香港。或许他指的只是香港“老虎脚爪”绝迹,而苏州“老虎脚爪”还遍布小巷,只是不“渗以糖”,而渗以糖精了。八十年代初在市内绝迹一阶段,但在附近乡镇还能见到。最近城里由于环境保护得好的缘故?“老虎脚爪”重出江湖,在叶圣陶故居门口一声长啸,这里有家饼馒店所做的“老虎脚爪”最为出名。

前不久,我去趟徐州,吃到多种奇名食品,如“把子肉”,如“草鱼荷饼”,如“蛙鱼”。一个有奇名食品的城市必是一个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城市。卖“蛙鱼”的在小手推车上贴张小红纸,上书“蛙鱼”两字,只是“蛙鱼”既不是蛙,也不是鱼,绿豆粉做的,发着暗绿的烛光,仿佛竹影下穿条鱼的样子。与蛙唯一的联系是极其滑溜,与湿润的蛙皮差不多,我想勃莱会喜欢吃的。吃的时候要把铁皮调羹插到碗底,再慢慢挖上来。是不是应该写成“挖鱼”?但还是“蛙鱼”有趣。同为传统,土产就是比《论语》更容易让我接受些。

有些食品的名字极富诗意,特别在食单里。食单可与新诗同谈,相互补充,因为新诗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反对这类诗意的。上面所引用过的《山家清供》中,就有几支小令,如“蓝田玉”,如“梅花脯”。蓝田玉只是把瓢切成寸长,蒸熟了蘸酱吃,有些“第三代”反崇高的味道。我在安徽吃过一道凉菜名“玻璃莴苣”,若改成“蓝田玉”,也是行得通的。而“梅花脯”呢,完全与梅花无关,“山栗橄榄薄切同拌加盐少许同食有梅花风韵”,有点像传说中金圣叹临杀头时授予儿子的秘诀:花生与五香豆同嚼,有火腿味。这秘诀我试过,花生与五香豆同嚼,就是花生与五香豆同嚼的味道。拟金圣叹口气,说与金圣叹:“夫花生与五香豆同食可也,若为火腿味必不可也。何也?物各有其性,何泯其本心!”我遇到过一位烧饭和尚,他说,给他一斤麻油,他能把菠菜炒出火腿味。我问:“你是出家人,怎知其味?”他答:“听人家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