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馄饨

馄饨这个名字,像是外来语,如沙发、雷达之流。有的地区说云吞(像是高山流水自然景观),有的地区叫抄手(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苏州与北京在馄饨问题上没有分歧(比如苏州人把豆泡说成油豆腐,北京人把油豆腐叫为豆泡;苏州人把莲菜说成藕,北京人把藕叫为莲菜,这是分歧),既不说云吞,也不叫抄手,就叫馄饨,这多少让我这个飘在北京的人感到亲切(一般写法是“漂在北京”,但我觉得北京水少风大,特别改成“飘”)。

所以我对“馄饨侯”一往情深。

“馄饨侯”是北京的“中华老字号”,苏州也有家“中华老字号”馄饨店,名“绿杨馄饨”。

“馄饨侯”的“红油馄饨”“酸汤馄饨”在苏州吃不到,“绿杨馄饨”只有一种馄饨,“鸡汤馄饨”,通常说法是“鸡丝馄饨”。“鸡丝馄饨”听起来不好,我不知道苏州人为什么不在这里避讳,如果在面店里,你买面四碗,这“四”的声音就被避讳掉,服务员端面上桌的时候,他决不会说:“你好,四碗来哉!”他一定这样吆喝:

“两两碗来哉!”

二二得四,苏州人算术一向很好,所以小学里上算术课,逢到“乘法口诀”这一单元,老师都是跳过去的。当然也有麻烦,老师提问,在乘法里“四”是怎么得来的,我们说完了“一四得四”,就会说“两两碗得四”,一时间整个教室成为“朱鸿兴面店”。“朱鸿兴面店”是苏州另一家“中华老字号”。

所谓“鸡丝”,就是鸡肉丝,所谓“鸡丝馄饨”,就是馄饨汤里漂些鸡肉丝。这鸡肉丝是店家对馄饨汤由鸡汤打底的证明:我鸡肉丝都给你了,这鸡汤还会是假的吗?

“绿杨馄饨”店卖的“鸡丝馄饨”,除馄饨汤里有鸡肉丝之外,还有蛋皮,还有猪油,凝结的一小块,碗往外端的时候,飞快地舀到碗里。想要有青头的,就再加一把葱花。葱是小葱。好像不是葱花,是大蒜叶子,是吗?修订至此,我通过微博@一位朋友,他说:“老法头规矩,面用蒜叶,馄饨用葱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吴趋坊里有一家个体馄饨店,卖的馄饨叫“泡泡馄饨”。“泡泡馄饨”皮子极薄,肉馅极少——透过极薄的皮子,肉馅只是微红一点,说得好色一点,就仿佛林风眠先生仕女图身上的绸衫和被绸衫云遮雾罩的乳头。这家个体馄饨店破破烂烂,桌子椅子也都摇摇晃晃,生意却分外红火,等着泡泡的人一波又一波地翻滚在两棵泡桐树下。

这家个体馄饨店门口有两棵泡桐树,四五张桌子东倒西歪地丢在树下。有一年春天我正吃着馄饨,一朵紫盈盈的泡桐花大概闻到香气,也来凑热闹,“噗”地掉进馄饨碗,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