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上

山珍海味,我也吃过一些,但没什么记忆。也就是说,不会去想它。想起的都是简简单单的食品,甚至还很刻骨。如果说“刻骨”这词太夸张,就说“画皮”。某个清晨,某个午夜,半梦半醒之间,会在头脑里突然上演起灯火烟花的皮影戏,这样,我就在路上了。简简单单的食品都是在路上吃到的,吃,也是一种旅行。

八十年代初期,我在长江中下游跑了个把月,随着运油船。船到益阳时,带我上船的朋友被公司急招回去,两条油船在重庆江面上相撞,烈火熊熊,出了英雄。我朋友是这家公司里的诗人,招他回去可歌可泣。我想与他同归,他说,来一趟不容易,跑完这个航程吧。他就把我托付给一位水手,年龄与我差不多,但很沉稳。写下“沉稳”,觉得不妥,船上人很忌讳“沉”这个字,虽然大多都是航运学校毕业的。到了益阳码头,朋友搭一艘快船回公司,水手就带我附近走走。先去看了一座石桥,桥板光滑圆润,石头发红了,像是琥珀。水手说这桥是唐朝的,我当然宁信其真,问他桥名,他不知道。我就暗暗给它起个名字——“茱萸桥”。不知道凭什么。可能是朋友走了,“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桥下,流水湍急,我们就去爬不远处的土坡。爬上土坡,我脱口而出:“黄泥冈。”黄泥冈上,风草迷离,阳光碎入草丛,仿佛一绿玻璃瓶的金沙。水手指着一株草,说:“它的芯能吃。”尽管时令已过,见老了,但还是能吃。

“这是什么草?”我问。水手抬起头,望望天,慢慢悠悠地说道:

“我们老家,就叫它茅草。”

我们就一株一株地找,把茅草的顶端部分掐下。一个上午,才掐出一小把。不是茅草不多,而是大多数茅草芯硬如铁石。尚嫩的茅草芯,记忆里是奶黄色的。回到船上,只见水手用开水一焯,捞出后拌上白糖,就一个碗底。他说,咸吃更好,淋些酱油,滴点香油,什么时候到我老家,让我妈做给你吃。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我已记不清了,一如茅草芯的味道。但茅草芯它留给我的独特口感,却还能想起。这口感就像童年的夏夜,抚摸着灯芯草。在我故乡,老人们用灯芯草给孩子做枕头芯子,以求其软。我在枕头上抠出个小洞,食指探进去,埋没在灯芯草里。灯芯草也是奶黄色的。

味道味道,味是道,既然是道,即使非常道,也有道得明的地方。而口感往往不可言传。相比之下,口感更显得玄妙。豆腐无味,吃的是口感;莼菜也无味,吃的也是口感。口感是水墨画里的笔墨。

有一年,我在兰州,还是西宁?黄昏漫步街头,刚下了场雨,小雨,雨点儿极像干的两头尖尖的枣核。街面宁静无尘,乌黑的,西天朵朵粉红。我见到一位穆斯林老先生,在卖羊肝。他身材高大,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张小矮桌。还有另一只虚席以待的小板凳。小矮桌上,清清爽爽,一盘羊肝,一袋细盐。羊肝白水煮的,看上去就很嫩,一尝,果然嫩。我先要了二两,很快吃完,又要了二两。穆斯林老先生能用一把并不锋利的水果刀,把羊肝切得薄如清风。蘸一点细盐,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羊肝,吃得出淡淡绿意,和祁连山上的积雪。当时并不觉得,以后又吃过几回羊肝,方觉其美,也更赞同了这句话:饮食在民间。

我曾在符离集住过几天,想好好饱餐几回正宗正牌符离集烧鸡,总觉得都不如在火车上吃到的。车到符离集,农民们上车兜售,要一只烧鸡,开几瓶啤酒,跟着火车颠簸,颠颠簸簸一路颠簸到我要去的地方。在我看来,符离集烧鸡的美味,是被火车颠簸出来的。但颠簸得太厉害,就受不了。我从大连到上海,坐在餐厅里喝酒,一颠,左舷窗蓝了;一簸,右舷窗蓝了。刚开始我还觉得有趣,不一会儿就颠得咱头昏簸得俺脑胀,于是,只得一股脑全还给餐厅。我们遇到涌浪,也就是浪的成熟期(初生期是风浪,衰老期是拍岸浪)。但这一回还不算平生遇到的最大颠簸,最大的是在东北,我乘马车去田家屯。想学一会儿古人的潇洒,在集市上买一瓶酒,几包卤菜,才走几里地,颠簸得就让我受不了了。这是一个隐喻,在动荡的社会,哪可能安安稳稳喝酒?当代是太平盛世,只是山路崎岖,马车也只得颠簸了。而古人的潇洒就在这里,社会越动荡,他酒喝得越闲云野鹤。

我在长春九台田家屯住过两个多月,那里的腌韭菜花真好吃。中国传统书法墨迹里,我最爱杨凝式《韭花帖》,大概就与这一段经历有关。田家屯的韭菜花够咸的,也够鲜的,腌的时间不短,但记忆依旧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