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萨克斯风的破鞋

我小时候在新疆,特别喜欢看抓破鞋。因为相比起其他各种类型的坏人,搞破鞋的貌似长得好看些,也更有才艺,也不像其他坏人尽说些艰深的事情,破鞋则说得通俗易懂。那时哈密有个露天的“小河沟电影院”,河水从天山化解而下,清凉蜿蜒,两岸稀拉长着些胡杨,破鞋们脖子上挂着破鞋,从电影院出发,成双成对沿河岸被游行,边走边交代怎么搞上的破鞋、如何接头、如何亲嘴......剩下的就不许讲了,但仅仅这样,已让我觉得很是有趣。

那时对破鞋的定义不仅是奸夫淫妇,野地里搞对象也算搞破鞋,因为搞对象就该在屋子里搞,野外搞,当然就是搞破鞋。有个姓安的小伙总被抓,他不仅喜欢在野外搞破鞋,还要吹着萨克斯风搞。当时在新疆用萨克斯风给领导汇报演出不算搞破鞋,可在野外对着女人吹萨克斯风就是十足的搞破鞋。跟其他人不一样,交代到最后,姓安的常被工宣队的要求来一段萨克斯风,他会面带微笑,吹上一段,悠悠扬扬很好听。这让我从小就觉得萨克斯风就等于搞破鞋,而搞破鞋其实是件挺美好的事情。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给领导汇报演出时吹萨克斯风不算搞破鞋,搞对象时吹萨克斯风就是搞破鞋。这个问题,我听那个姓安的小伙也问过,工宣队大概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萨克斯风是外国乐器,要是吹唢呐问题就小些(注:当时还没上演《红高粱》),总之领导听什么都没问题,因为领导更有社会主义道德。

前段时间,国家广电总局决定限制各卫视娱乐节目,我觉得“限娱”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为什么只限制19: 30—22: 00的娱乐节目,不限制19: 00—19: 30的那档娱乐节目。那是一档看的人没当真、念的人没当真、写的人没当真、下命令的人更不当真,可大家集体假装很当真且一当真就是几十年......的王牌娱乐节目。所以现在的状况跟小时候很相像,工宣队与广电总局的逻辑也一样:屋子里是搞对象,野外就是搞破鞋;给领导吹不算搞破鞋,给对象吹就是搞破鞋;19: 00-19: 30不算娱乐,19: 30-22: 00就是低俗娱乐。

我国的事情一点没变,就是一直抓破鞋。

我常幻想,多年之后天安门广场矗立起一座娱乐博物馆,记录着以下抓破鞋事件:禁《流星花园》,禁同性恋题材,限穿越剧、网络音乐,声讨三俗,停播《蜗居》 ......这个国家有太多的破鞋。为什么怕人民搞破鞋?让他们搞破鞋,就没精力搞破坏。而后听说民意调查竟有八成群众纷纷表示支持:“是该提升一下道德了。”又见八成群众支持,哪天我一定要会一会该名永远叫“八成”的群众,问他是不是“八戒”表亲。又听说文化部为避免暴力提升道德,决定推出“绿色游戏”,好奇绿色游戏里的悟空是否不可拿金箍棒,只可拿祥云火炬。

最近我国又很爱谈道德,这是因为佛山两岁女孩被反复碾轧十八路人却漠然置之,毒食品泛滥,以及老人倒地无人敢扶……这让长期在19: 00-19: 30里群high的礼仪之邦很难堪,但不可说这是官德倒退导致民德倒退,找来找去,终于找到娱乐这个大破鞋。

抓娱乐大破鞋符合这里一贯的逻辑。早年有《海瑞罢官》掀起文革,前两年声讨低俗音乐,音协老同志阎肃痛心疾首:“我很担心自己的孙子孙女灵魂被低俗音乐污染,等他们成为社会中坚力量时,担心这些恶劣影响还在。”可现在谁也没见他孙子孙女受了污染,这么容易被污染,就不是音乐,而是原子弹。

把道德下降归罪于娱乐,这可太娱乐了;说娱乐败坏了道德,本身就不道德。港台娱乐低俗,可没有七十码、地沟油和见死不救,买东西好好排队,保钓却冲到最前头。至于高雅艺术可以提升道德,我对这个可真是很怀疑。《辛德勒名单》有个情节:屠城那个晚上,犹太人纷纷躲藏在楼梯间、墙体夹层。纳粹军就用听诊器去听墙体里有没有呼吸声。有个犹太人不小心碰到了钢琴,士兵们发疯般冲上楼去一通扫射,从而掀开了第二次屠杀的序幕。在机关枪声、惨叫声中,长夜里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钢琴声,很优秀的琴声,流畅而空灵,有一种巴赫式的宗教宁静。两个士兵被琴声吸引,竟在门边讨论。一个说:是巴赫。另一个说:不,是莫扎特......我一直以为这是视死如归的犹太艺术家临终的演奏,可镜头摇起,一个表情肃穆的纳粹军官,正宗的高雅艺术爱好者。

纳粹军队可谓二战时期音乐素养最高的一支军队,希特勒和戈培尔都强力推行过高雅艺术。希特勒本人是瓦格纳的粉丝,德国空军轰炸伦敦前要听贝多芬《第三交响曲》,奥斯威辛集中营司令官克拉麦杀人时甚至要听舒曼的梦幻曲......可见艺术欣赏力跟杀不杀人并没关系,高雅艺术不见得能提升道德,否则以后监狱里不安狱警,安装一水儿的高保真黑胶唱机,大街上要碰到绑匪,直接播出《众神的黄昏》,一听感动得化了:哈里路亚,不能杀人了,一起去唱诗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