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0日,1940

夏之意志,冬之意志。斯特雷帕河[1]畔兹博罗夫[2]地区的拉比之孙,G,漂流到剑桥大学物理研究所这座港湾。他私下用德语——因为英语对他无法不带有一种羞耻感——说,“恶,是在时间中错置或迷失的善”。漫漫冬日在人们内心代表的是“对恶的抵御”,与此相反,夏天的意志则可以如此表达:“恶与善的彼此试探。”

G说,两种势力在炎炎夏日反复较劲,仿佛从晴朗或阴雨的夏空中能找到解脱之道。人们如果想将夏天和冬天各自的意志统一来看,只会引起意志力的相互混淆。您不能同时拥有两种立场,因为没有人能够同时实现善与恶。这是两个物理学家之间的交谈。G的朋友问他,为什么兹博罗夫的拉比会教人相信,恶永远只是时机不对的善?如果善没有错置,恶也就不存在了?善恶如果必须非此即彼,那将如何?这样的事可不能是什么定则。

对,它只是一种经验。

欧洲大陆对他们穷追猛打,按照那边的看法两人早该没命。现在,他们栖身在这个安全的岛屿上,享受研究所的尊重。促膝夜谈,彼此相伴的安全感,这些对他们来说再多也不嫌够。亚伯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么?这是一个与时间有关的敏感问题。如果拿起石头的该隐由于意外或天使的阻挠——比如说滚落斜坡——丢了石头,一命呜呼,而亚伯成为人类唯一的祖先(妇女对此的影响须一并计入),这种情况下恶又如何归究?

人必须这么来看这件事,G回答说,即女人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事故发生之前,关于这起阴谋袭击,来自亲兄弟的妒忌,尽管亚伯自己没有感觉到,但他会从该隐的妻子那里有所耳闻。所以说,是亚伯在预先准备好的正当防卫中害死了他的兄弟?无须上帝的使者站在该隐的立场来宽恕他的罪行?这样一来,朋友回说,死者的妻子或子孙就会杀死亚伯,于是现在两兄弟都死了,这可不是善。让该隐为恶的,在亚伯身上也不可能就成为善,拉比的孙子G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想法。这里指出的是某些被忽略的因素,他的朋友又补充说,亲戚、孩子、女人、咨询专家(牧师)……所以说就算亚伯怎么着都会死,该隐也可以不必是杀死自己兄弟的那个人。

——时间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

——难道我们不打算深入探讨它么?

不,他俩需要的,是谈话的延续,是留在对方身边,一起望着茫茫黑夜,想象那里的英式草坪。

——我们偏题了:冬之意志。该隐是在冬天还是夏天杀人的?

——这我不清楚。

——我们无法让它没发生过,但我们可以减少谈及此事时的混乱。

兹博罗夫拉比的孙子现在精神奕奕。几点了?他的朋友问。新的一天他们必须保持清醒,实验室里不待见疲惫的心灵。外头,1940年的英伦细雨正斜叩窗棂。德军曾经有望登陆成功,但时机稍纵即逝。当下,在欧洲大陆各自季节“意志”中的“恶”还没有成为现实。恶不可信仰,必须质疑。凭借六千年来的人类经验传承,两位物理学家坚持这是一个坚实的立足点。为那些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编织虚幻的统一意志,他们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恐惧也并非他们所愿。只是希望,多一些时间相处。谁知道来年春天,对岸那个机构匪夷所思而又步调一致的意志,又会怎样地异想天开?

G说,我们或许不能预见这样一种意志,但可以避免用自己的想象去强化它。英国的雨水来自遥远的大西洋,自有其规律,在它之下,两个老友沐浴着西风,面对人类意志的强制扭曲,他们的工作和自由均远离远处那股嗜血意志。眼下他们的确缺乏意志,以一种西方的方式。


[1] 斯特雷帕河(Strypa),乌克兰西部河流,德涅斯特河左岸分支。——译注

[2] Sborow,乌克兰语为Sboriw(Zboriv),为乌克兰西部城市。——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