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跃(第2/3页)

。透过它,我打量着我的敌人,既沉着又迷离,观察它那嗜血的欲望因为隔断而更加强化,而它又如何因为这强化的欲望而丧失了所有的物种特征,变成了所有刽子手中的典范。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段与外公散步的经历。当时他向我展示了,人们在野外步行的时候应该如何与狗保持距离:虽然手上并没有拿石头,但是他总会弯下腰去,做出要捡石头的样子,而且每次都会真的吓退那些动物。有一次,他甚至把土扔进了一条狗的嘴里,而那狗把土咽了下去,然后让我们过去了。

我也想在毗卢毕的那条獒犬身上尝试类似的举动,但是这条狗随即却只是张开那张血盆大口向我狂吠。在我弯腰的时候,一张黄色的巴黎地铁票从外套里掉了出来,那是一张废票,背面记满了笔记:完全是出于任性,我把那张票扔过了栅栏——而那条狗马上就变成了一只黄鼬,一个众所周知的杂食动物,它把我的票吞了下去:那是贪婪的欲望,同时也是对人的反感。

在我的想象世界里,这个时候,那群在它身体里面靠它生活的虫子们会立即在一阵幽深的混乱之后冲向那张车票——而这时,那狗真的就排出了一坨扭结的、像它的匕首耳朵一样尖尖的塔形粪便。这时,我才留意到,原来这条獒犬早已在周围的水泥地上堆积了其他一些干燥的、早已褪色的类似物体(真是既傲慢自大又一塌糊涂),给自己划定了一个公共的势力范围。

在这样一个毫无自觉意识可言的凶恶意志面前,任何好言好语(乃至任何言语)都是不堪设想的。所以,我坚定地蹲了下去,而外国军队的狗也哑火了。(更确切地说,它只是愣住了。)然后,我们的脸相互贴在一起,并且消失在一片共同的云雾里。那条狗的目光已经失去了闪烁的微光,而那深色的头部则具有了一种额外的面纱般的黑色。我们的眼光交会——但只有一只眼睛与另一只对视:它只有一只眼睛,我正视着它那只独眼;然后我们彼此都从对方那里意识到了我们是谁,但我们却只能是永远的死敌。同时,我意识到,这个动物已经疯了很长时间了。

那条狗的下一声响动却不是吠叫,而是一种急切的喘息,越来越强烈,到了最后,就好像它刚刚长上了一双不停扇动的翅膀,它要马上带着这双翅膀飞过这栅栏一样。周围伴随着它那些同伙的叫声,那叫声不再针对我一个人,而是后面那连绵山体的白色,或者它们这动物王国对面的一切东西:没错,现在它要猎取我的生命;而我也想要用一个强有力的字眼杀死它或是驱走它。

因为仇恨,我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与此同时,我也很清楚自己的罪责:“我不能为了我的企图而仇恨。”一路走来的感激之情已经被遗忘;山的美已经毫无意义;只有“恶”才是真实的。

我沉默不语,走路也变得异常困难。敌意在我的身体里继续抽搐,已经开始发臭。身处大自然里,我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辨识的东西,尤其是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命名的东西了——对于我那种手足无措、如临大敌的僵硬状态,当时的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在法国经常使用的德语外来词“这是啥”(Was-ist-das):这个词应该是来源于1871年的普鲁士占领军。当时这些入侵者可能对于许多巴黎阁楼上面的天窗比较陌生,所以就把它称为“这是啥”。

在毗卢毕之外,西方已经成了前进的方向,我来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这条路从一处坡地上的葡萄种植园中间穿过,我让阳光照着我。也许是走得太多太累,我小睡了一会儿。我梦见了那只狗,它已经变成了一头猪。明亮、结实而且丰满,它已经不再是某个人鄙视的东西,而是一个自在自为的动物;我赢得了它的欢心,爱抚着它——但是,醒来的时候却并没有因此而解脱,而是按照那位哲学家的说法,“通过狂欢的涤荡而为那神圣存在的作品做好了准备”。

在依然明亮的天空上,月亮升起来了。我因此想起了天使安息的“沉默之海”,而福楼拜的“安慰”则直达我心里。在布满黏土的羊肠小路上,我闻到了清凉的空气,要下雨了。我新发现了一棵桦树的白色。葡萄园里所有的行列都是向不确定方向延伸的道路。竖直的葡萄藤就是静谧的烛台;而月亮则是幻想旧有的星宿。

伴着落日最后的余晖,我走在路上,迎面是欢快的风。山的蓝色,森林的褐色与泥灰岩斜坡的朱红色是我的彩带。同时,我也奔跑起来。有一回,在一处小沟壑上方的桥面上,我甚至跳了起来,又高又远,迸发出一阵邪恶的笑声,于是我将该地点命名为“狼跃”(用法语说就是“saut du loup”)。然后,我安静地继续前行,心中只剩下对艾克斯的佳肴与美酒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