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凿空》(第2/3页)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都在悲痛地书写着这种世界的倾覆。写啊写啊,边写边大声地说:停住吧,快停下来!他们手忙脚乱,慌张焦虑。

刘亮程却温情脉脉地写着这种倾覆,他以无比耐心的温柔,从容地描述着这场盛大的下沉。边写边温和地说:算了算了,让它去吧。

他站在村庄中心,目不斜视,缓缓写尽一切温暖的踏实的事物:人畜共处的村庄,柔软欢欣的日常生活细节,古老庄严的秩序,公平而优美的命运……一只手写出,一只手遮盖,像呵护火苗一样呵护一个一个的字眼,待它们渐渐站稳了才松开手。再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空旷世界之中,一动也不敢动。

他首先是一个保护者,用笔绕着村庄画一个圈,然后走了。千年万年后再回来,那村庄依然鸡鸣犬吠,炊烟上升。而圆圈之外的世界,几乎被凿空了。

然后他再抹去那个圈,目睹它被世界从四面八方轰然围攻,日渐蚕食。他目睹树的倒掉,再种起来再倒掉;驴的被宰杀,新的驴继续出生,继续被宰杀;目睹孩子们长成了别的模样,到头来却仍然走上父辈的道路,新出生成长着的孩子们却还在马不停蹄地尝试着改变命运。

他看着发生在村庄里的一切,看一眼,说一句。那些单纯而伤心的执着,最最孤独的困惑,界限不明的悲欢喜怒,每一个人倔强而完整的一生……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会忍不住插一把手,扶一个跌倒的人站起来,推动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爱情,让地底深处两条快要打通的地洞在黑暗中及时拐弯,远远错开。

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看着,垂落双手,只是看着而已。

只是看到最后,好像连他自己也受不了似的,开始脚步不稳,摇摇晃晃起来。

他说:……我们就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说不定啥时候,我们就掉下去,即使我们掉不下去,我们的儿子、孙子会掉下去。黑洞在地下等候。迟早有一天,轰隆一声,或者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地,还没长熟的麦子掉下去,眼看吃到口的杏子掉下去,傍晚回村的羊群掉下去,房子和房前屋后的白杨树掉下去,馕坑掉下去,清真寺的拱顶和弯月掉下去,砍土曼掉下去,村长和会计掉下去,铁匠掉下去,镰刀和盘成圈的绳子掉下去,井掉下去……土地整块地下沉,路下沉,河下沉,驴的两个前蹄乱刨,什么也抓不住,嘴大张,什么也咬不住,也叫喊不出来,整个身体和身后的驴车,无声地掉进去。在驴脊背上,骑着阿不旦人的父亲、爷爷,驴车上坐着他们的妻子和花朵一样的女儿。他们的儿子没掉下去,他们回来时村庄不见了,世代生活的地方变成一个无底大坑,他们围着坑边喊,喊声掉下去,他们哭,哭声掉下去,目光和心掉下去。他们围着这个无底大坑活下去,生儿育女。死掉多少,他们再生出多少。他们出生以后还会死掉,掉进大坑。直到把所有坑填平,所有洞堵住,用一代一代人的命……

他让万驴齐鸣,让初恋落空,让最后一个阿訇终究不能圆满离世,还张着嘴,剩一口饥渴的人间欲念。他把最贵重的尊严留给一条狗,让聋子在自己一个人的华美丰盛的声音世界中迷路,让研究员王加再怎么研究也进入不了阿不旦的世界。让铁匠铺的一个弯月形指甲印记忠贞执拗地哑默了十三代铁匠。让小偷艾布的偷窃生涯竟如晴朗的夜空般深邃迷人,让艾布的一生都在隐蔽狭窄的感官拐角处,侧身而行,飘浮游荡,迷惑而幸福……他令村庄里出现的最小的一点点磨损,一点点膨胀,对应到整个世界,便成为骇人心魂的,无可挽回的巨变。

最最撕心裂肺的声音最温和,最最惊心动魄的情景最寻常平静。刘亮程一一摘去圣诞树上林林总总的装饰物,使之清晰地显露出树的本来模样,再试着把它种回大地。再回头指给我们看,说,多看几眼吧,这棵树马上要枯萎了。再也没有什么比无本之木在最后时刻显现的那一派葱茏郁绿更为悲伤。

他苦心经营着一个村庄最后的面貌。哪怕这个村庄已经没有根了,村庄下面的大地已经被挖空了,他仍然使之看似完好无损地坐落在视野中。让村里的人继续若无其事地走在强大的传统生活的惯性里面,令每一个人的每一天绵绵不绝展开,永无尽头。他把一切千钧一发的危险按捺住,将逼到近旁的攻击暂时封杀。他从第一个字守候到最后一个字。故事结束了他还不能松手,于是他只好令故事以远远不曾结束的面目去结束。但我们都知道,这个村庄远在他的文字结束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石油天生应该深埋地底,悲痛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里。越是不可触动的事物越脆弱。刘亮程坚持让这些不可触动之物保持独立,不管铁的坚硬,不顾人心的涣散,不理会唯一的那一个最终结局。——做到这些,不只是出于善意,更是出于勇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