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布裙荆钗,亲操井臼共百年”,美丽的传奇下要铺展多少悲苦的底色啊。

腊月二十二,和师父们去上坟,此地风俗,上坟都在年前,说是打春后不能动土。幼年时有过上坟的经历,成年后就少了,记忆里也有许多值得记录的事,却没能写一写,好多事都是忽然想起有那么一出,才晓得那时候也有过那样的事。

头天有雨水,到傍晚都雾蒙蒙的,师父还抱怨说,杨师父算的什么日子,要是遇到下雨,路多难走。没想到第二天雨停了,虽然仍是阴阴的,但刚好适合爬山。我们一早就出门了,师父拿了厚一点的毛巾垫在我的背上,说是一会儿要出汗,不能湿了里面的衣服,不然要受凉,果然后来出了一身汗。香烛、纸钱、供果、砍刀、弯刀,背了几大背篓。

到上清宫时,朱师父和刘师兄正等着我们,然后一群人往师爷坟头去。那条路走的人少,堆满了落叶,冬天里的树林比较萧条,看上去就是树干、树枝,坟地里荆棘丛生,枝叶都带刺,要边走边用砍刀清理道路,祭台上也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祭三杯酒、一对蜡、一炷香、坟飘,然后烧纸钱,磕头。山上的坟除了出家人,也有在俗人的,看到坟墓荒凉无人祭奠的,我们也会烧一炷香。给土地烧了香烛,将孤魂等众请来普同供养,有人管无人管,都来领受。一路上听师父们说过去的事,如某某师爷是师父出家时见过的,性格如何,还有某师父,去的时候还很年轻,以及某师爷,当年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家,还带了田产来的,出家如同出嫁,家里备了整套的嫁妆抬到山上,让人觉得从前的人身有豪气,满身的华丽,又秀丽又江湖。

上清宫旁边有黎师爷的坟墓,记得很早以前我来这里,误打误撞就到了她的坟前,那时候还是野棉花开的季节,周遭一片浓浓的紫色,很瑞气的样子。当时我仔细看了碑,刻着正宗全真龙门第几代弟子云云。傅师爷和江师爷的坟是挨着的,尤其记得碑上面有“丹台碧洞”四个大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龙门派的分支,我们山上的现在大多都是这个支流。源自清代的时候,一个叫陈清觉的祖师,进士出身,带着师兄弟从武当山来,修复了明末时被战火焚毁的宫观,大阐玄风。而今古黄帝祠里仍供奉着历代先辈的牌位,历历可见。

一位师兄告诉过我,降魔石周围还有清字辈的坟,但我并没有得见。那地方视野极其开阔,坟前很敞亮,种了两棵柏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树旁还有石桌、石凳。靠在栏杆上望去,青山如屏,绿竹摇曳,果然洞天福地。我们在坟前烧纸,听师父们讲以前师爷的事,近的三五十年,远的到民国,听起来觉得杳然,然而竟然就在我们身处的此处,往昔曾发生过那样许多事,听着像史书。

前些天在山上砍荒,阴冷的天,劳作后满身是汗,头发里都是尘土和树渣,背着砍下来的树枝去倒时,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如同老妇的手。站在山坡上,闻到很清香的味道,原来身旁有一株白梅,白梅的后面还有一株红梅,那棵梅树十分高大,打了许多花苞,可想开放之时定如红云片片。站在萧条的坡上,想起故乡,那时候,桃花枝头的念想都还遥遥可见。而今,深处在这样踏实的俗世里,却冠了方外之人的面子,想想,也觉得颇有意思。我将少年时候的梦亲手打碎,又细细拾起,痛苦地重构内心所希求的世界。也想起幼年时随大人进山捡柴火的往事,干竹壳、杉树枝,都是很好引火的,而彼时只是玩耍的心情,看到大人龟裂的双手,还不懂苦是什么。还有故人曾对我说过的世间忧苦,在从前都是很模糊的印象,记得当年听《火焰驹》,里面有一句“布裙荆钗,亲操井臼共百年”,美丽的传奇下要铺展多少悲苦的底色啊。

◆上清宫中的建筑、景物。关于上坟,有许多值得记录的事,却没能写一写,感觉有些惋惜。

眼见大年初三就要到来。从遂宁回来后,师父带我去高裁缝那里量了尺寸,选了料子做道袍,年底了,许多料子都没了,将就着用了比较薄的布,三尺八的长度,大概是要到脚踝的样子。又选了云袜的尺寸,十方鞋和青鞋是先前就备好了的,混元巾也有,子午簪师父托师伯做的,我头发不多,要的小号,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也许是如意,也许是葫芦。忽然想起一个事来,有一天听一个出家多年的师父讲,她出家时才刚成年,到庙上时师父都不忍心,说太小了,改装时师父流泪了,感慨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女娃还那么小。而我在前二十几年里兜兜转转,最终也走到了这里。这几年,发生了这许多的事,到如今,我实在心怀感激,当初断了成家的念头,若非那般,此时我是有悔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