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过去,成全自己

夜空、月亮、星星、山风、树影、虫鸣、年轻的女子,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安稳,感觉来日也必将如同去日。

在家的时候,过年好吃的东西有很多,譬如酸菜豆花汤,一定要放蘑菇,豆花不要点太老的,撒上点葱花;还有凉拌莴笋叶、鱼腥草、白萝卜丝,黄瓜也不错,但要拍碎的不要切的。白水煮的青菜,蘸辣椒酱,油酥过的辣椒里要放点生辣椒末,油还得用菜油,不然不香。

在岭南过了好几个年,记得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里,插着不同的花,屋子里常年弥漫着香的味道,东西很多,看起来总是零零碎碎的,很有年头的样子,墙上的画也是大屏花卉,给人富贵吉祥的感觉,连带着人都是金贵的。

乡下的年却是冷清的,饶是鞭炮声四处地响着,还是冷清。尤其是初一上坟祭祖后,长满青苔的地上铺满了红色的鞭炮渣子,看得人心惊。烧了一半的纸钱四处飞着,烛火很微弱。小孩子按大人的话,朝着坟三叩首,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那里面睡的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过年那几天总是有雨水,下一会儿停一会儿,鞋子上全是泥,走起路来很吃力,周围所有的景色都是雾蒙蒙的。吃年夜饭常常是在傍晚,天上还有一点灰灰的亮色,樟树和杉树的影子很修长,竹林里寂寂的,夏天堆的草垛看起来重了许多,许是沾了露气的原因吧。外公在堂屋祭拜先祖,桌上一刀白肉,厚厚的,他的礼数向来都是很周全的。我总是搬一条小木凳坐在院子里看天,耳边还能听到对面山上人家说话的声音。

天好像是忽然间暗下来的,也变冷了,不敢再坐在院子里,我就在屋檐下待着,不时地望望厨房。屋子里亮起了灯,高高的四方桌上已经摆好了白饭,碗装得很满,筷子整齐地摆放着。米饭是供奉先人的。厨房的灯暗黄的,在水缸里舀水时总觉得害怕,老觉得里面会冒出来什么东西似的。

饭后大家会在院子里放鞭炮,有时也在楼顶,我更喜欢在楼顶,因为看得远。夜晚其实并不是全黑的,有点暗红,总之能看见树影。

年初三左右就要去七姨妈家,她家孩子多,勤姐姐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和她亲近。饭后七姨妈在厨房烧水,满满的一锅,沸腾了以后舀一半在木桶里,冲上凉水,我和勤姐姐提着水到楼上洗澡,水是费力担来的,人们很爱惜。玉米丰收的季节,我也爱去七姨家,帮着他们一起掰玉米,小木凳上套着胶鞋底,把玉米棒子放在上面搓,一粒粒的玉米就落下来了。晚上也和勤姐姐一起洗澡,在楼顶,月光皎洁,星辰满布。她头发很长,放下来真像瀑布和夜色一样。女孩子的胴体真是美丽,肤色染上了月色,瓷净的白。夜空、月亮、星星、山风、树影、虫鸣、年轻的女子,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安稳,感觉来日也必将如同去日,人就是长不大,不会老去。

◆ 即便鞭炮声四处响,乡下过年也是冷清的,但心里却不感觉苦。

七姨妈家院子前有一大片甘蔗地,每年过年,我得咬很多根甘蔗,还常常割破嘴唇。实在怕冷就把甘蔗放在灶里烧一烧,甘蔗皮上烧出了黑乎乎的灰,吃起来很麻烦,但味道还是不错的。可我讨厌吃烧过的橘子,那么酸,黄色的皮还变得皱巴巴的,很难看。

“住世多苦辛,熟习了亦不无可留连处,水与石可,桑与梓亦可,即鸟兽亦可也,或薄今人则古人之言与行亦复可凭吊,此未必是怀旧,盖正是常情耳。”这是知堂的话,然而凡此留连处岂不正是忧苦所生处吗?

出家以后,姨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大意是劝我成家。她说她是看着我长大的,不忍见我将来孤苦无依。去年过年时,念完经后,我一个人在屋檐下看了看天,不记得有没有星月,但心里并不觉得苦楚,旁人或觉冷清,于我实在是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