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装的行程(第2/2页)

后来渐渐才知道,搬家对游牧的人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那么简单。在久远时间里,搬家的行为寄托了人们多少沉重的希望啊!春天,积雪从南向北渐次融化,牧人们便追逐这融化的进程,追逐着水的痕迹,从干涸的荒原赶往湿润的深山。秋天,大雪又从北往南一路铺洒,牧人们被大雪驱赶着,一路南下,从雪厚之处去往南方的戈壁、沙漠地带的雪薄之处。在那里,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积雪,啃食被掩埋的枯草残根——在这条漫长寂静的南来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呢?更多的是冬天,更多的是荒漠,更多的是忍耐和坚持。但是,大家仍然要充满希望地一次次启程,仍然要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微弱地,驯服地,穿梭在这片大地上。连长着翅膀,能够远走高飞的鸟儿不是也得顺应四季的变化,一遍又一遍地努力飞越海洋和群山吗?

是的,搬家的确辛苦。但如果只把它当成一次次苦难去挨熬,那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悲伤了。就好像越是贫穷的人越是需要欢乐和热情一样,因此,越是艰难的劳动,越是得热烈地庆祝啊。

于是,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是一场重要的传统仪式。对,它就是一个节日!既然是节日,当然得穿最漂亮的衣服喽,当然得欢欣、隆重地度过所有的路上的日子。

而盛装出现在新的驻扎地,则又是一幅充满了希望和鼓舞的画面。像是在说:“我已做好准备!”隆重的到来,总是意味着生活从容富裕的展开,就更别说骏马华服地经过沿途人群时的得体与自信了。

不但人们在转场途中盛装行进,连驼骆也会被装点得格外神气。鲜红醒目的房架子和檀条整齐地收拢在大肚子两边,再缘着这两束木架攀挂各种重物。为了防止房架子和檩条两端在行程中被刮坏,还会像套钢笔帽一样为其套上绣花的绿毡套。最值钱的几床被褥高高捆扎在驼背最显眼的位置(哪怕下雨时会最先被淋湿),绸缎的被面朝外折叠,一片金黄绯红。杂七杂八的物什外披盖着最美丽的几块花毡(哪怕会最先被沿途的石壁磨损弄坏)。露在外面的木箱穿着木箱的方衣服,大锡锅穿着大锡锅的圆衣服。连不起眼的塑料壶和烟囱,扎克拜妈妈也都给它们各自做了一身合身的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些衣服大都用毡片缝成,还像花毡一样绣着对称的彩色图案,多么讲究啊。总之,能穿衣服的器具尽量给穿上衣服,实在不好遮盖的寒酸物什,大家也会想法子排得整齐利索,井井有条。

装骆驼,不只是力气活。不但要最大限度地使物什排列得整齐有序,还要节约空间,还得考虑骆驼是否舒服,肚子两边是否平衡,打理得是否稳当结实。最重要的是,整体效果一定要显得隆重又体面。正如毡房内各种日常物件的摆设大多有其传统的固定位置,搬家时骆驼的装载也有一套较为固定的模式。天窗作为一个家庭稳固完整的象征(哈萨克斯坦的国徽正中央就有一个天窗形象),总是被高高架置在驼队第一峰骆驼的驼峰上(同时,第一峰骆驼总是被装点得最费心思)。有着漂亮摇篮的家庭会把摇篮顶在第二峰骆驼身上最高处。接下来的骆驼身上最高处则分别醒目地顶着餐桌、家里最大的一面煮奶的敞口锡锅(倒扣着)。身披拖着长长流苏的大披肩的女主人,牵着这样的驼队缓缓穿行在寒冷阴暗的峡谷深处。一峰峰骆驼浑身披红挂绿、载金载银,像一桌桌丰美的宴席。

我家的家当一共装了四峰成年骆驼,算是比较小的规模了。和邻居一同出发时,为便于管理,几家人的骆驼都系成一长串。扎克拜妈妈牵着领头骆驼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前后跟随,照管着驼队和牛群,预防一切意外发生。

有时妈妈也会吩咐我替她牵一会儿骆驼。每到那时,风光极了!好像这几十峰骆驼全归我管似的。只可惜我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实在不像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