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姑娘阿娜尔罕(第2/2页)

后来才知,阿娜尔罕虽然在城里干活——用卡西的话说:“在房子里干活”——不用风吹雨打,但也非常辛苦。在餐厅打工,每天揉面、洗菜、洗碗,不停打扫,从早干到晚,吃住都在店里,很难出门逛一次街。一年到头,只有古尔邦节前后才给放十天假。

老板每个月给阿娜尔罕三百块工资。三百块钱不算太多,但总算是一笔收入。一年下来,也能赚回家几只绵羊呢。再说,像阿娜尔罕这样没有技术没有学历的女孩,进了城,能找到一份工作就算很幸运了。况且又是“在房子里干活”,总比放羊舒适多了。

妈妈叹息:“可惜阿娜尔罕不会骑马,要不然一起上山。”斯马胡力也这么附和。

阿娜尔罕对此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平静地喝茶。

阿娜尔罕五官圆润秀气,模样随扎克拜妈妈,但更多了些聪明相。虽然有些胖,但由于个子高、腿长,胖得还算匀称挺拔。头发一大把,又黑又亮,紧紧地编了一根大辫子垂在腰上。额前的碎发扎成束又扭了一下,用一枚红色小发卡别在头顶上,微微耸起,显得小有洋气。手腕上绕了一长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因为她的双手从不干粗活与重活,很是清洁光鲜,红润透亮,就算戴着廉价货也显得美好又精心。要是那串链子戴在我和卡西这两双伤痕累累、指甲粗糙开裂、脏得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手上,一定特俗气。

作为在城里生活的姑娘,阿娜尔罕早上洗完脸后还要化妆的。依我看,化得也太浓了,抹墙一样涂粉底,硬是把红扑扑的脸蛋搞成铁青色,眉眼更是描得深不见底……但这有什么不应该呢?连颇为保守的扎克拜妈妈和严肃的沙阿爸爸对此都不置可否。我猜想,对于这个独自生活在城里的女儿,浑身散发着深暗香气的女儿,也许已经有些陌生了的女儿——夫妻俩大约是稍带敬意的。毕竟自己放了一辈子羊,从来不敢设想离开羊群后的生活。但这个女儿却能。她从容地立足于宽广的陌生之中,生活得看起来有条有理。她更像是这个传统家庭小心地伸往外部世界的柔软触角。大家都暗地里钦佩她,信任她,并且微妙地依赖着她。

老实说,阿娜尔罕的妆容虽说粗糙又蹩脚,奇怪的是,非但没有扭曲她的容貌,反倒催生了奇异的鲜活气息。况且化妆毕竟是能给女性带来自信的事,阿娜尔罕便总是有着坦然健康的神情。

阿娜尔罕在城里已经有了男朋友。但与一些远离家庭的轻浮姑娘不同,这种交往是得到双方家长的认可的,是以结婚为目标的。据说对方是个非常漂亮聪明的男孩子,出自贫穷的农民家庭,也在城里打工。

阿娜尔罕也许有些小小的虚荣和野心,但对于自己简陋寒酸的家(还是“打结儿”的)毫不介意。一有空闲便四处收拾房间,洗洗涮涮,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那时的阿娜尔罕还是个平凡懵懂的乡野姑娘,对外面的世界向往又害怕。那时她终日埋首家务,努力帮助母亲经营家庭。那时她可能还没有做出离开游牧生活,进城打工的决定。却和此时一样,心灵安然,对生活有长远、踏实的考虑。

阿娜尔罕只在塔门尔图待了两天。请这两天假很不容易,因此时间一到就得赶紧回城。

出发前,姐妹俩最后在一起做的事情是洗头发。在戈壁滩上才住了两天,头发上就裹了厚厚的灰土(谁叫她往头发上浇那么多头发油)。阿娜尔罕不愿意灰头土脸地回到城里,于是姐妹俩脑袋凑在一个盆里揉肥皂沫,又嘻嘻哈哈地互相浇水,再坐在一起互相梳头发。两个黑亮头发的红衣姑娘啊,荒野里珠圆玉润的欢声笑语……

那天我们步行了几公里,穿过荒野把阿娜尔罕送到公路边等车。告别时,卡西很悲伤。阿娜尔罕却一如既往微笑着,像最听话的孩子那样一遍又一遍答应着妈妈的重重叮咛。

沙阿爸爸却同我们一起生活到羊群离开塔门尔图的最后一天。那天他和斯马胡力一起冒雨装好骆驼,集中羊群,然后站在拆除毡房后的圆形空地上,目送我们的队伍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