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宴席(第2/3页)

倒是妈妈不知何时拿了许多,塞满了自己外套的两个口袋。以前她也常常这么做,为了我们,一点儿也不怕丢人。

她每次从邻居家串门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快乐地掏出糖分给我们。

一般的拖依,都分为白天和夜晚两场宴席。白天的宴会最热闹,人最多,而且似乎是有多少大人就会有多少小孩。上手抓肉时,母亲们争先恐后地喂自己的孩子。坐在这些母亲中间,我多吃一口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像在和孩子们抢。

这边热热闹闹吃着肉,另一边,前来帮忙的女人们(多是邻居或亲戚)紧靠着宴席坐成一圈,忙忙碌碌,一口肉都顾不上吃。她们把来宾送的礼物掏出来(礼物是装在各自的拎包里一起交给女主人的)分类放好,再根据礼物的轻重,包裹一些食物和别的礼物(也是来宾送来的)放入空下来的拎包里,算是回礼。等宴席结束时,大家就各自取回自己的包告辞。

另外,她们还把收到的一些色泽艳丽的大块绸布裁开,剪成一大堆比手帕略大些的方块碎布。每块布包裹三两块糖果饼干,漂亮地打上结子,用来打发孩子们。

总之,当着这些人的面埋头苦吃,多少有些不得劲儿。我这人事儿特多。

我一直盼望着我家也赶紧举办一场拖依。细细一算,近两年,我家会举办的拖依似乎只有斯马胡力的婚礼。当然,加依娜也该举办戴耳环礼了,胡安西也即将行割礼。但还是算不上真正的自己家的拖依。

直到七月,夏天里最重要的劳动——擀毡——的那几天,我们邻近的几家人每天都宰一只羊轮流摆宴!

第一天宰的是海拉提家的一只肥胖的绵羊羔,托汗爷爷亲自掌勺。煮了三个多钟头,肉香味儿绵绵不绝地从木屋中溢散开来,大家一边休息一边等待。

平时吃饭,大家都很随意的。但到了吃肉的时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统统郑重得不得了。这不只是一顿美食,更是一场仪式。大家分成两席坐定,小孩子们不入席,前前后后忙着搞服务。吾纳孜艾捧着小盆,杰约得别克手持净手壶,两人依次为席间每一个人浇水洗手。小加依娜则拿条新毛巾紧跟着两个小哥哥,每洗完一双手,就赶紧递上毛巾(餐前和餐后使用的毛巾还不一样)供其擦拭。大家谁也不笑。孩子们也陶醉在这种庄严的氛围中,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一样。

热气腾腾的羊肉上桌后,气氛更为肃穆。大家安静地坐在各自位置上,托汗爷爷开始做巴塔,大家举起双手静听。而我惊呆了。

我在各种各样的宴席上听过各种各样的巴塔,包括在塔门尔图的那次内容特别漫长的,相比之下都过于简单了。眼下这哪里是祝词啊,分明是诗歌的吟诵,是一场激情四溢的即兴表演!爷爷像个阿肯一样,用古老、单调却如咒语般惑动心灵的旋律,即兴填词,热情讲述。从小马驹到刚出世的孩子,从天空到大地,从过去到未来,耐心而热烈地一一赞颂、祝福,并且句句押韵……整场巴塔持续了约十分钟。冷空气中,羊肉的香气渐渐沉到低处,却更浓厚、更清晰了。这时微微弯一弯腰,便能闻到固体般坚实的浓香。而大家不为所动,如同面对神明,约束、凝重、深信不疑、心怀感激。孩子们也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摊着双手站在席外的空地上。爷爷微低着头,眼睛淡淡看着前方空气中的一点,嘴唇念唱,神情怀想。他是智慧而浪漫的。而我们,即将受用美味,之前又饱尝激情,何止感动而已?

第二天的劳动仍然非常辛苦。轮到我家宰杀一只黑色山羊羔。天色很晚了,海拉提和斯马胡力才把羊宰剥出来,又燃起火堆燎烤羊头羊蹄。待到羊肉出锅,已是夜深。由于实在太晚了,托汗爷爷没能参加。扎克拜妈妈便将最肥嫩的鲜肉留了一大块,第二天一大早就给他送去。

这次宴席又是另一种氛围,恰马罕为大家主持了简单的巴塔。太阳能灯坏了,大家点着蜡烛吃抓肉,房间里深厚的黑暗和虚淡的光明一团一团参差分布着,那么多人围坐在黑暗之中,沉默咀嚼。而羊肉在明处,在大盘子里更为沉默地冒着热气。大家越吃越慢,渐渐停下来,却仍然坐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没发生。

斯马胡力啃完羊的肩胛骨后,用匕首在骨头上割来割去。才开始还以为他闲得无聊呢,后来却见他在那块骨头上割开了一个三角形小口,然后把这块骨头递给我,示意我将其折断。我一时无法理解,恰马罕说:“弄断吧,断了以后,明天上路就平平安安。”第二天,我就要出远门了。我第一次得知这样的习俗,虽然不能明白,但还是满怀感激地将其折断。然后顿时感觉到已经有力量保护在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