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会有的一生(第2/3页)

不知为何,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山羊就是公羊,绵羊是母羊。后来才知是两个不同的品种。

山羊是很能爬山的羊,所以才叫“山羊”嘛。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但山羊还嫌不够似的,整天没事就当着人的面爬高下低,蹦来跳去,唯恐别人忘记了。

最可恶的是,越是大家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它们就跳得越欢。每天傍晚赶羊入栏时,明明没它们的事(在我家,山羊不用入栏的),也非要挤在羊群里一起进去。进去后,再以最轻松的姿势飞跃出圈墙——分明是跳给绵羊们看的,意思是:“看,我能这样!”然后再当着大家的面,嗖地跳回栏里:“看,还能这样!”得意扬扬。

于是就那么来来去去跳个没完,如履平地。看得绵羊们面面相觑,纳闷不已。有些小绵羊也学着它的样子拼命耸着身子往上蹦,但怎么可能跳得出去呢?它们一定死活想不明白:“同样是羊,为什么我就不行?”

由于山羊严重扰乱了羊群的秩序,愤怒的斯马胡力扔一块石头准确地砸中它的脖子。它一溜烟闪老远,然后大呼小叫个没完,并率领一部分绵羊往山上跑去,更是给大家忙里添乱。

山羊们不但表演欲强烈,而且好奇心旺盛。它们常常站在毡房门口长时间朝里张望。要是你不理会它的话,它会一边凝视着你,一边把一只蹄子伸进门槛。若再不阻止,它们更是得寸进尺,径直走进来东嗅西嗅。

绵羊只需挨一次打,就晓得毡房及四周的围栏是不能靠近的。而山羊呢?对它们可不是打几次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打不着。往往是,你的手还没抬起来,它们就蹦跶到对面山上了。

山羊灵敏得令人吃惊。假如你想收拾一只山羊,刚刚闪动这样的念头,它就能立刻接收讯息,拉开防卫的架势。如果反之,就算你和它在小道上迎面擦肩而过,它也不躲不避,悠悠然然。

山羊真的和绵羊太不一样了。绵羊总是愿意遵从人的安排,每当转移到陌生的牧场,只要入两次圈,第三天就完全接受了新的安排。而山羊呢,恐怕一百年也不行。它们一个比一个有主见,干起坏事来,又极具煽动力,并且往往身先士卒,处处为绵羊做表率。

从高处遥望移动的羊群,通过大致的走势就可分辨出山羊和绵羊来。绵羊是耐心有序的,身子和脑袋都冲着一个方向前行,使整个队伍充满力量和秩序。而山羊东蹿蹿,西跳跳,不着调地爬高下低,在队伍中切割出乱七八糟的线条,害得绵羊莫名其妙,不晓得到底跟着谁走才好。

山羊大约也知道自己比绵羊聪明(要不怎么耍杂技的羊都是山羊而没有绵羊?),便很有些瞧不起绵羊的样子。但绵羊们却无比信任它们,就算尾随到天涯海角也无怨无尤。大约是绵羊也承认了自己不如山羊这一点吧?所以每次行进的路上,领头的都是山羊。

不过也幸亏有山羊,在转场的牧道上,在那些危险而陡峭的路面上,在一道又一道拦路的激流中,在悬崖边、吊桥上……正是有了胆大自信的山羊们的率领,绵羊们才敢低着头一串一串沉默地通过。

还有我们高大威严的头山羊,它脖子下系着铃铛,声音清脆神秘。当羊群移动在广袤的群山之中,这铃声是最具安抚力的召唤。而当一只雪白的山羊独自站在悬崖上,那情景,像神明的降临一样让人突然心意深沉,泪水涌动……因此,山羊似乎又是暗藏启示的。它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像是站在山野最神秘的入口处一样。它神情闪烁,欲言又止。它一定早就得知了什么,它一定远在我们认识它之前,就已认识我们了。只有它看出了我们的孤独。

在夏牧场美妙的七月,在吾塞最最丰腴盛大的季节里,结束了一天的擀毡工作,斯马胡力为劳动后的人们宰杀了一只山羊羔,这正是吃山羊肉的最好的季节。而其他季节里宰杀的山羊肉太膻。宰羊时,我飞快地躲到山上的林子里。月光明亮,树林里青翠幽静。我在林子里四处徘徊,望着远处暮色里的火堆,心怀不忍。我认得那只羊,当它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得了。我记得那么多与它有关的事。当人们一口一口咀嚼它鲜嫩可口的肉块时,仅仅只是把它当成食物在享用——从来不管它的母亲是多么疼爱它,在母亲眼里,它是这世上的唯一……不管它曾经因学会了跳跃而无尽欢喜的那些往事,不管它的腰身上是否有着美丽的羽毛状花纹,也不管它是多么聪明,曾经多么幸福,多么神奇……它只作为我们的食物而存在,而消失。

小尖刀,鲜活畜。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它就从睁着美丽眼睛站在那里的形象化为被拆卸的几大团肉块,冒着热气,堆积在自己翻转过来的黑色皮毛上。它最后的美好只呈现在我们的口腔中……这是不公平的事吗?应该不是的。我知道斯马胡力在结束它的生命之前,曾真心为它祈祷。我知道,它已经与我们达成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