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第2/3页)

海拉提性情温和,沉默寡言。白天出去放羊,回家后,不是在门口劈柴,就是帮着搓干酪素。我常常被这夫妻俩一同熬煮脱脂酸奶的情景打动。两人面对面,一站一坐,一个添柴一个搅拌,一声不吭地重复着单调无边的动作。很久很久过去了,那情景仍然不变。

有一次看到海拉提劈柴时劈到一块特殊的木头,他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会儿,很快,将其巧妙地做成了一个小凳子,并像打桩子一样稳稳当当地钉在草地上的火坑边。从此以后,莎拉就能坐着生火炊煮了,不用总是蹲着。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我也记了很久。接下来还总是会想起吾纳孜艾给加依娜做独轮车模型的情景。他们做这些事时,不但带着兴趣,更心怀关切。

莎拉和加依娜、吾纳孜艾母子三人背着柴火从森林里一同走出的情景也是极动人的。莎拉和吾纳孜艾背得一样多,加依娜只抱了一怀。三人激烈地辩论着什么,加依娜不时大声抗议,虽然很气愤,却并没有将怀里的柴火一扔了之。她急步走回家,把柴火往家门口的柴垛上一放,这才往草地上一坐,扭着小身子耍起赖来。吾纳孜艾只好不停地哄她:

“好了好了,就那样吧。”但小姑娘还是不依不饶,并大哭出声。

三人同骑一匹马去耶克阿恰的情景也颇为温馨(虽然马很受罪),两个孩子分别坐在马鞍前后,把妈妈抱得紧紧的,喜不自胜。三人都着实打扮了一下。

在冬库尔时,有一次我和卡西去南面的山谷找羊,途中她突然提出要带我去看一个有“漂亮大石头”的地方。我们便从托汗爷爷家所在的山头折向西边。翻过山谷对面的小石山,视野下方立刻出现一小块浓厚湿润的草地,草地中有一条小河经过,深深地拐了两道弯。我们小心地沿着山羊的路下到山脚底下,回头望去,刚刚翻越的这座石头山其实是一整块十几米高的白石头。和附近常见的特有地貌一样,石头横向层层裂开,缝隙间长满青草。于是一层莹白加一层翠绿,重重叠叠,伴着下方的草地与白桦林,美得不胜寂寞。

卡西说,老早以前此处曾是我们的驻地。大石头东面爷爷家的驻地一直没变过,我家却往北挪了一公里远。

我觉得很可惜,如此浪漫美丽的角落,为什么要放弃呢?

卡西说:“没办法,爷爷的羊越来越多。”

所以必须分家。分家不只是分开家庭成员和牛羊,牧场也得重新分配,各家的驻地也要重新调整。

扎克拜妈妈一家早先也是和爷爷一同生活的,随着人口和牛羊的增多,便慢慢脱离了大家庭,像大树不停地分枝一样。

卡西常常对我讲述一些过去的大家庭生活。她说那时候阿娜尔罕也在牧场上,两个大姐姐还没有出嫁,大哥可可刚刚结婚,家里一共九口人呢。托汗爷爷家也将近十口人,两家人驻扎在一处。这块美丽的大石头下终日喧哗,热热闹闹。

但孩子们总会长大,成熟的豆荚总会爆裂,四处播撒种子。当我看到小加依娜和两个小哥哥奔跑在森林里,经过开花的紫色植物时,大把大把地捋下花瓣撒向天空,并快乐地大喊:“恰秀!恰秀!”这样的情景古老至极。孩子们完整地继承了很多年前奔跑在同一片山野中的孩子们的欢乐。

莎拉的生命也会像豆荚那样在山野中散开,渐渐泯灭了青春。孩子们悄悄长大,一一离开。莎拉走在父辈留下的道路上,过着一切再也不会改变的一生。设想一下,假如侥幸生活在了城市里又会怎样?很难设想,恐怕她已经不能接受没有海拉提的另外的人生了。

对于新得到的孩子吾纳孜艾,莎拉非常满意,常常说自己有了两个孩子,刚好一男一女,就不用再生了。这也是城里人的想法嘛。

她又向我抱怨吾纳孜艾原来的妈妈很不好,与爷爷家就隔着乌伦古河,但从来不来看自己的孩子,生怕影响自己的婚姻。她说那女人已经和两个孩子毫无关系了,又说吾纳孜艾再也不会惦记着她。虽然这话说得很有问题,但其中强烈的占有欲还算无可厚非。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说:“吾纳孜艾是个好孩子呢。”她连忙高兴地附和。

加依娜十月就要上学念书了,这对于母亲莎拉来说,简直就是一件荣耀的事。她常常骄傲地说:“加依娜就要当学生了!”

为此,一次我进城之前,她特意嘱托我给小姑娘捎一套新衣服和新皮鞋。她说:“加依娜要当学生了嘛!”并再三强调,要的是皮鞋而不是布鞋。

我则忧心加依娜的光脑袋,得赶紧长头发啊。

莎拉这人一看就知道身体不好,总是脸色发青,但从没听她向人抱怨自己的健康问题。有一天我独自在沼泽边洗衣服时,遇上她下山挑水。挑起水后,往山上没走几步就停下来了。只见她放稳了桶,搁下扁担,往草地里一躺,半天不动。才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在休息,可后来听到她呻吟起来。我赶紧过去看,只见她眉头紧皱,很痛苦的样子。问她哪里不舒服,却又说不清楚。让她伸出舌头,一看吓一大跳,舌苔黑乎乎的,情形很不好……另外,还有满嘴的口腔溃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