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的事(第2/3页)

是的,生活之河正在改道,传统正在旧河床上一日日搁浅。外在的力量固然蛮横,但它强行制止所达到的效果远不及心灵的缓慢封闭。老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就已经自若地接受了新的现实。这又有什么错呢?世间的心灵不都渴望着、追逐着更轻松、更愉快的人生吗?谁能在整个世界前行的汪洋大潮中独自止步呢?牛羊数量正在剧增,牧人正在与古老的生产方式逐步告别——这场告别如此漫长,一点一滴地告别着。似乎以多长的时间凝聚成这样的生活,就得以多长的时间去消散。不会有陡然的变革,我们生活在匀速消散之中。匀速运动状态等于静止状态——这是最后的安慰。那么,还是先不要去可惜吧,还是先谅解了再说。先收起相机,把眼前的一切接受了再说……

我虽然带了移动硬盘和一大堆电池,但还是轻易不肯给大家拍照。卡西整天哀求也没有用,斯马胡力一放羊回来就大喊:“李娟!那边又有一个地方!漂亮得很!”也没有用。

唯有当大家赶羊入栏时、剪羊毛时、擀毡时……忙得焦头烂额、啥都顾不上的时候,我才端起相机跑前跑后一顿猛拍。于是大家非常不乐意,因为那时候一个个又脏又累,有失形象。

偶尔在天气晴朗,大家悠闲又愉快的时候,我会主动提出为大家照相。于是所有人如过节一样快乐,纷纷换了衣服往“漂亮的大石头”那边走。那块石头在林海孤岛的西南面的隘口边,又平又高,四面长满了爬山松,大家都很喜欢那里。

照相时,扎克拜妈妈必然会叉着腰摆“S”曲线。莎拉古丽一定要光头的加依娜站在左边,新儿子吾纳孜艾站在右边,一个也不能少。小伙子们则一定要和自己的马站在一起。拍合影时,哪怕画面分明宽宽绰绰,大家也一定要排作两排,并且一定要有蹲的有站的,个儿最高的一位一定会被拥着站在最中间,似乎合影的套路只能如此。此外,合影时大家一定要扁着嘴,丝毫不笑,似乎越严肃越气派。

一次进城时,我洗出了一部分照片带回家,把家里唯一的影簿插得满满当当。在后来的日子里,这本影簿在大家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啊。平时它作为装饰品竖放在木箱上。卡西哪怕只有三十秒的空闲,都要取下影集匆匆翻看几页,再端正地摆回去。连揉面粉时都会将影簿摊开放在一旁,一边用力地揉,一边偏着脑袋细细揣摩,并不时指使路过的加依娜或杰约得别克帮忙翻一页。扎克拜妈妈也常常流连其间,并且每次翻看都会有新发现:“呀,这里冒出一截班班的尾巴!”“呀!我的鞋子沾了牛粪!”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们的影簿自然是招待客人的重要内容之一。如果客人上次已经看过一遍了,下次来时则会主动提出再看一遍。

我脖子上挂着相机,一个人在无人的山谷里走啊走啊。迎面遇上的骑马人总会勒停马儿,大声向我问候,然后提出要我为其拍照。我同意后,他整整身上的衣服,扶正狐狸皮缎帽,肃容端坐马背,看向镜头。不知为何,那样的时候我极乐意做这件事,大约因为能顺从这个陌生人的意愿,能为他做些什么吧。于是“陌生”这个硬东西便变得服服帖帖的。总之那时我极殷勤,横的竖的正面的侧面的,啪啪啪捏个不停,然后再回放一遍给他看。他骑在马上,俯向我的相机显示屏仔细地看。看罢满意地道谢,然后与我告别。但不知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提“照片洗出来送我一张”之类的话。因此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对于拍照这事,大多数时候我仍深感不自在。我没法令大家理解自己拍照的这一行为,也没法解释,似乎一解释就全都是谎言。我在这里生活,我的相机令我的介入成为“强行”的介入,令我与大家的相处形成某种对立状态。这种对立不公平,不自然,且不地道。当我举着相机对准别人时,总觉得像是举着枪对准了别人……不知这到底出自怎样的一种怪异心态。总之,我想留存大家的生活,到头来却干扰了大家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我使大家的生活成了表演。当我一举起相机,生活、劳动中的人们立刻调整坐姿,扯扯衣角,换了表情——做给外人看的,端庄而防备的表情。

虽然照相之前,我总会不辞辛苦套一番近乎。等大家说得高高兴兴,毫无防备的时候,再突然取出相机咔嚓一下子。但总是没用,大家的速度总是比我快。镜头所到之处,总能迅速集合,排列成合影的标准队形。

是的,总是这样的——本来所有人好端端围坐一席,舒适地说笑、进食。我的相机一出现,亲亲热热的宴席转眼间就散了。大家把碗一推,忙乎起来。老奶奶掏出钥匙打开木箱,取出洗衣粉洗脸。主妇和女孩子纷纷跑到毡房后换上出门做客时才穿的外套和鞋子。小伙子们大力擦皮鞋。唯有男主人矜持一些,顶多拉展身上外套,掸掸裤腿上的灰,但表情毫不含糊,绝对不笑。这相照得真没意思。